同一时刻，甘省分行大楼顶层，行长办公室。
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门缝下不见一丝光亮，昂贵的隔音材料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厚厚的深色绒布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连窗外金城傍晚的天光也一丝都透不进来。
大班台角落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前一小片区域，反而将房间的其余部分衬得更加幽深黑暗，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囚笼。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混合着高级雪茄的焦香和廉价香烟的辛辣，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苦涩交织的气息。水晶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小山般的烟蒂和雪茄头溢了出来，散落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行长马盛深陷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他领带歪斜，衬衫领口敞开，露出微微泛红的脖颈。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许凌乱，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指间夹着的半截雪茄早已熄灭，却浑然不觉，只是无意识地在烟灰缸边缘磕着，发出单调而烦躁的轻响。
分管风险的副行长程和同，蜷缩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他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马盛，“马哥...马哥！不能再查了！114个亿了啊！这...这已经捅破天了！专案组那帮人就是疯狗！再让他们这么咬下去，咱们...咱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分管公司业务的副行长刘斌，则像一头焦躁不安、走投无路的困兽，在沙发与办公桌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来回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又猛地抓挠了几下本就稀疏的头发，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114亿...114亿...”
他反复念叨着这个数字，仿佛这样就能消化掉它的恐怖，“张耀华和池煜那两个王八蛋，是铁了心要弄死我们！他们查账的速度太快了！手段太狠了！电子档那点手脚，财务上那些‘技巧’，根本挡不住！老程说得对，再查下去，咱们仨，还有底下那些经手的人，一个都跑不了！都得进去！”
他猛地刹住脚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向马盛。
程和同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老刘说得对！电子档的‘处理’痕迹被发现了！财务造假也被揪出来一堆！老刘，你手下那些客户经理，还有你对接的那些‘壳公司’、‘白手套’，他们的嘴现在就是最薄的纸！”
“我看这次专案组不是闹着玩的！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彻查我们啊！这些案子根本禁不住查的，搞不好经侦都要介入进来，到时候万一进了审讯室，灯一照，手铐一戴，他们能顶几分钟？他们要是松了口，肯定会把咱们抖出来...到时候就全完了！彻底完了！”
刘斌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对着程和同低吼道：“顶不住也得顶！现在谁他妈敢松口？！松口就是大家一起死！我早就警告过他们，尾巴要擦干净！账面上要能自圆其说！”
“谁知道总行这次派来的人这么邪门！这么狠！连他妈合同上一个数字的PS痕迹都能用显微镜找出来！连税务系统、征信系统、工商系统的数据都调出来交叉核验！这是奔着要命来的！”他烦躁地扯开领带，狠狠摔在地上。
“慌什么！！！”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马盛，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他猛地坐直身体，将手中早已冰冷的雪茄头狠狠摁灭在已经溢出的烟灰堆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溅起几点火星。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那眼神疲惫到了极点，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扫过程和同与刘斌惊惶的脸。
“114亿...”马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哼，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程和同和刘斌猛地一愣，像被施了定身法，脸上混杂着茫然、不解和一丝荒诞的希冀，同时望向马盛。
马盛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笑容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黑暗的洞穴中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算计和血腥味：
“有了这114亿...这个足够震撼、足够把天都捅个窟窿的数字...他们才会觉得...查到头了！才会觉得可以收队了！才能向上头‘交差’！”
“把所有的板子，都结结实实地打在我们这几个‘罪魁祸首’的屁股上，就足以平息这场风波了！他们就不会...也没有动力，再往更深、更不能见光的地方挖了！”
程和同瞬间明白了马盛那血淋淋的潜台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声音都变了调：“马哥！您是准备让我们...去当...当‘替死鬼’？去填这个坑？去保住...”他终究没敢说出那个名字。
“闭嘴！”马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喝止，眼中凶光毕露，狠狠地剜了程和同一眼。他警惕地侧耳听了听门外死一般的寂静，才再次凑近两人，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心里清楚就行！这个数字...114亿！足够让总行那帮老爷们痛彻心扉、暴跳如雷！”
“就让他们在媒体和监管面前‘壮士断腕’、‘刮骨疗毒’，挽回一点可怜的声誉！也让监管觉得，我们信展银行‘勇于揭露’、‘严肃处理’了！只要我们把这一百一十四亿的‘罪责’扛下来！咬死这就是全部！把责任框死在我们这个层面！那么...”
他的目光扫过两人惨白的脸，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决绝：“真正的窟窿...才有可能被这惊天动地的‘114亿’风暴所掩盖！才有可能...随着时间慢慢被消化！”
“可是...”程和同焦躁的站起身来，“这样一来，我们就完了！虚构贸易背景！伪造上下游合同和增值税发票！空壳公司循环套贷！这里面随便挑一样出来都够我们喝一壶的！”
“更别提咱们拿的那些油水了！这要是万一被查出来，我们可就是内外勾结，是骗贷啊！这是要坐牢的！”
“你小点声！想死吗！”马盛一把揪住程和同的衣领，低声怒吼道，“我们只要咬死是为了业绩、为了降低不良率，那最多就是违规而已！”
“钱的事，只要我们自己不说！谁能查出来？！没有证据，这些就都是臆测！这块蛋糕太大了，分的人太多了，他们如今都已经把蛋糕吃进了肚子里，难道还能吐出来？只要他们还在...只要那棵参天大树不倒...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那些人一定会想办法保住我们，我们要是出事了，他们也扛不住！明白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只有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昏暗的光线下起伏。台灯微弱的光晕，勾勒出他们如同困兽般扭曲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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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取证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后，剩下的时间就轮到合规部和纪检部门出场了。
在掌握了一定证据之后，接下来就是根据发现的问题约谈当事人，详细了解业务办理的经过。这个当事人包括了主办客户经理、协办人员、业务申报机构的分管领导、支行行长、分行各部门人员等。
所以这段时间，姚吉的工作就相对清闲了一些，他偶尔会参与到一些问责谈话流程中，主要也是负责记录工作；偶尔也会陪同特殊资产管理部，去到抵押物现场进行押品核查。
总的来说，池煜对他的工作不太限制，哪里缺人了，就会让他去帮帮忙，平时就算姚吉想待在酒店休息，池煜也不太会干涉他。
这天池煜没有特别交待他做什么，姚吉就陪着特殊资产管理部去到城西的一处抵押资产那里看了看，一直到下午接近下班的时间才回到甘省分行的大楼。
刚准备乘坐电梯上楼，只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从电梯中走了出来。
“肖哥？！”姚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姚老弟？！你怎么在这？！”从电梯走出来了三四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和姚吉短暂当过室友的肖景铄，“你怎么跑金城来了！”
姚吉笑着和肖景铄握了握手，“我这不是借调到总行学习嘛，恰好碰上你们分行出了风险案件，总行组织了专案组过来调查情况，就把我也带上了，算是跟岗学习吧。”
“啥？你是专案组的？！”肖景铄听闻颇感惊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牛啊！没想到咱俩一别数月，你转眼就成总行领导了！”
姚吉连连摆手，“肖哥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就是个跟班跑腿的，和你可比不了！”
肖景铄毕竟是中心支行下属二级支行的负责人，大小也算是个干部。
“哈哈哈...咱兄弟俩就不扯那些犊子了，”肖景铄左右看了看，拉着姚吉就往大楼外面走去，“走走走，去门口抽根烟！”
姚吉自然不会拒绝，就跟着他走了出去，肖景铄带着姚吉七拐八绕的，一直走到分行大楼后面的一处隐蔽角落，从怀里掏出一盒烟，递给了他一根。
“兄弟，你真是专案组成员？”
“骗你干啥，”姚吉接过烟，吸了一口，“对了，我记得你是陇西分行的吧？怎么跑金城来了？”
陇西市是甘省下面的一个地级市，陇西分行虽然也叫分行，但属于二级分行，管理上还是归属甘省分行。
“害！别提了！”肖景铄挠了挠头，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还不是因为这次的案子嘛！”
“这次的案子？”姚吉皱着眉头，猛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肖景铄的胳膊，“肖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今天是来接受调查的！”
这次甘省分行出事，涉及了很多笔问题贷款，其中只有一小半左右是发生在省会金城市内，也就是金城分行，有一大半则分布在省内其他二级分行。
甘省分行在整个甘省内一共设置了十几家二级分行，其中陇西分行作为甘省内重要的二级分支机构，业务量自然不会少，这次被查出问题的两百多笔风险案件中，陇西分行理所当然的没有幸免，所以姚吉瞬间便联想到了这里。
“唉...”肖景铄无奈的摇摇头，“可不是嘛！我今天就是被叫来约谈的！”
“这...”姚吉听闻大惊。
他和肖景铄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能够看得出来，肖景铄人品还是说得过去的。虽然行事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但毕竟是军人家庭出身，本性不坏，且家中条件优渥，怎么看也不像会为了那点业绩去铤而走险的人。
“肖哥...你怎么也...”
“哎哎哎！你别这么看我啊！我可没有搞假案子啊！”肖景铄见姚吉看向他的眼神不对，立刻辩解道，“我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
“我老爹在军区你是知道的，凭他的关系人脉，省外我不敢说，但在甘省这一亩三分地，我想做点啥业务还不是手拿把掐？你觉得我会为了那点业绩不择手段吗？”
“自打我进信展，大大小小的业务指标，哪一项我没有完成？那些做假案子的人，都是想搞钱的！可我缺钱吗？我们家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有些营生的，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我犯得上嘛！”肖景铄没好气的说道。
姚吉仔细琢磨了一会肖景铄的话，说的倒是在理，于是不解的问道：“那你这次是...？”
“妈的！想想我就郁闷！”肖景铄猛吸了几口，将烟头狠狠弹向一边，“老子这次是被人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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