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神色怅然。
他不时翻两页《西游记》，读着读着目光虚视，开始发呆。
发呆一阵，又翻两页《西游记》。
如此反复。
一本厚厚的《西游记》，书页被磨出粗糙的毛边。
长子李祺在一旁等了良久，终于沉不住气，说道：
“爹，您这是怎么了？”
“是这《西游记》不好看么？”
“您要是觉得书不好看，儿子请一个戏班过来，他们排练了‘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的戏，精彩得很！”
李善长拿《西游记》猛一拍李祺的头。
“你懂个屁！”
“二十多的人了，整日还没个正形！”
“上次就是偷我的钱去买二皇子的书单，让人坑了吧！”
“不好好琢磨琢磨这《西游记》里的道理，只会听戏瞎玩！”
李祺捂着头，抱怨嘟囔。
他身为国公之子，本应贵不可言，但父亲却闭门不问世事。
李祺想求父亲推举几个人当官，父亲只会斥骂他事多，李祺只能低声下气找丞相胡惟庸帮忙。
搞得他李祺毫无勋贵二代的排面。
眼下自己好意请父亲看戏，父亲还打自己。
李善长又用书拍了李祺的头一下，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心里极清楚儿子李祺在抱怨什么。
他叹了口气，靠在椅子木背上，神色更加惆怅。
李善长很清楚，自己的确位高权重。
公爵第一，天下文臣之首！
但坏也坏在这位高权重上。
位高权重，就意味着功高震主，意味着会被上位忌惮。
故而他李善长才选择了半隐退。
能不见人就不见人，能不办事就不办事，尽量降低上位对自己的注意。
但李善长和朱元璋相交数十年，李善长深知这位从乞丐一步步走来开国大帝的脾气。
那是一个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
自己若要保全韩国公一脉，最好的法子，就是现在找根绳子自缢。
可李善长无数次九死一生，呕心沥血拼了老命，才博得这个天下功臣之首的位置。
要他舍弃一切，自缢来保全家族，李善长如何甘心！
这本《西游记》，给了李善长一点微弱的希望。
活的希望！
李祺又嘟囔道：
“爹，这《西游记》里能有什么道理？”
“不就是故事精彩，再吹吹皇上吗？一本闲书而已。”
李善长拿儿子真没办法，斥道：
“你听没听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又听没听过，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还有大楚兴，陈胜王等等。”
“好好想想，这些话里，有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李祺怔住，他思索了一阵，小声道：
“儿子听说过，这些是造反的言论。”
“还有呢？”
“没了。”
李善长胸口真堵着一股气，自己英雄一世，怎么生个儿子这般没用。
“蠢货！”
“这些话都是口号，他们编得简短，押韵，就是为了方便一传十，十传百，让更多人知道。”
“一个人若日子难得过不下去，没听到口号之前，或许他就这么默默被欺压至死。”
“但若是听了口号，听一遍不够，就听两遍，听无数遍，口号就会在他心里落下种子！”
“这人就会反抗！”
李祺情不自禁的点头，满心佩服，说得太有道理了，他从不怀疑父亲胸中韬略。
但旋即李祺又摇摇头。
“爹，儿子明白造反口号是怎么回事了，但这跟《西游记》有何关系？”
“《西游记》是故事，故事比口号更容易流传！你这猪脑子明白了么！”李善长骂道。
此时便是李祺再笨，细思片刻，猛睁大双眼！
“二皇子在用《西游记》，给读过这本书的人，心里种下种子？”
李祺终于意识到朱樉的深不可测！
以《西游记》的流传程度，这比造反口号还更厉害！
造反口号只能流传于那些过不下去的人身上。
而《西游记》可以流传于任何人身上，谁都愿意听个有趣故事解乏！
李善长长叹。
“你这傻儿子，可算明白了！”
李祺得到夸奖，满脸高兴。
他悟道了！
居然能从《西游记》中，看出二皇子高深莫测的手笔！
李善长神色也缓和了一些，又问：
“你这回开点窍了吧。”
“那爹再问你。”
“这些造反口号另一个共通之处是什么？”
李祺傻了。
还有另一个共通之处？
李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
但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这远远超出他的智力。
李善长深深叹了口气。
倘若李祺争点气，他李善长便是真自缢又如何？
可偏偏下一代明显扶不上墙，李善长真怕自己前脚刚死，后脚李祺这小子就被人斗倒。
昔日淮西和浙东之争，那是奔着杀别人家满门去，一步走错全家问斩！
李善长不得不解释道：
“那些造反的人，说这些造反口号，无非就是告诉那些老百姓，天命在他们手里，他们是正义之师！”
“在《西游记》里，咱们洪武大帝的形象就是最光辉，最正义！最该得天命的！”
“陈胜张角韩山童花尽力气才做到的事，二皇子轻轻巧巧就做到了！”
李祺懵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一本闲书，居然可以起到如此作用！
居然可以向天下人宣扬皇上的天命所归！
李祺真觉得二皇子可怕了！
突然，李祺意识到不对。
“二皇子立下这般大功，那皇上怎么没好好赏他？”
“还赏？”李善长操起书本，一下砸在李祺头上。
“二皇子用的这是什么招数？”
“是造反的招数！”
“是颠覆朝廷的招数！”
“上位安能赏他！”
李善长越说越气，也越说越惊！
气的是儿子怎么这般不开窍！
惊得是二皇子居然这般圣眷正浓！
“但你小子得注意了！”
“二皇子用这等造反祸国之术，上位不但没责罚他，连一句申饬都没有！”
李祺终于意识到父亲关注的要点。
他震惊的睁大双眼。
“父亲，您是说，二皇子不但智谋超群，而且炙手可热！”
“二皇子对咱们家大有用处？”
李善长终于可以松口气，重靠回太师椅上。
“老天开眼，你这傻小子总算开窍了点。”
“爹说得明白一点，咱们韩国公一脉，若想长保富贵，只有二皇子才能帮到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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