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的春天，熊首山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命案。
这天早晨从食堂进餐回来，史微一进教室就感到了异样：教室向熊首山一边开的几个窗口都挤着同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着、倾听着，其投入和认真的劲头，比上课时犹甚。教室课桌上，稀疏地放着几个来得及放入桌内的书包，而摊着书本的座位上也没有人自习。史微座位隔一条过道就是临窗的两行位子，从不断加入的询问声中，史微听出：熊首山上死了一个女人，尸体现在还在那里，她身上穿的衣裤都被撕得稀烂，可能是先被强奸后遭杀害的。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就是熊首山脚凉水井人，平时作风不正，几个男人常为她大打出手，这肯定是其中一个干的。这件事被议论了整整一天。女同学说：她自己男人没用，好吃懒做又爱赌博；野男人是自己男人带回来的牌桌上的朋友，不但好赌，且极凶残，她当初还是被自己懒惰爱财的男人推塞给野男人的。男同学说：她头发是烫的披肩波浪发，成天打扮得像个妖精，招蜂惹蝶，死了活该。
史微坐在旁边，自始至终没说话，但同学的议论句句入耳，字字敲心。她忍不住想：“这就是对那几个人的全部评价？为什么没有谁讲应该赶快抓住凶手，告慰死者的话呢？”她想不明白：“那女人之死为什么是活该？就因为她漂亮、爱打扮？为什么不指出她做了多少十恶不赦的坏事而死有余辜？那些贪赌又凶残的男人，就不应该受到谴责和惩罚？是谁把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她品行不端是一出生就品行不端吗？这整件事情，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这个女人无疑已经为她自己的品行不端、爱慕虚荣付出了代价，但这件事情造成的不良影响谁来负责？”心有疑虑的史微在日记里写道：
晴空万里彩云行，
谁信人间罪恶生？
女子德行谁铸造？
谁持正道论分明？
史微觉得，这个女人只是这个男权社会丑恶男人的寻常牺牲品。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回家时听说的两件真实事情。
一是弃女求儿。计划生育一年比一年抓得紧，在农村不论男女最多只能生两胎，如果再生，就要罚款、担谷、擒猪、拆房……史家村有一对夫妇连生两个女儿，想方设法生了第三胎，又是一个女孩；为了生儿子，他们与管计划生育的人展开游击战，终于第四胎落地，可依然是女孩；他们竟然把女婴丢弃于烂石破窑之中，以图别人发现后捡去养活，结果活活饿坏、冻死，最后他们却哭着说：“谁叫你是个女呢？”史微听得咬牙切齿，周姑说：陈村有个男人见他堂客生的是女，就活活把那娃儿闷死，对外说生出来就是死的；你要气有你气的。
二是卖女给儿娶亲送彩礼。银铃说，现在日子比以前好，婚嫁的聘礼也越兴越大。老院子某的哥哥相了亲，两人中意，定了婚，可说到结婚，女方父母又要男方另送两千元礼金，不然别想结婚。某家为这门亲事花光了所有的钱，为筹办婚礼，他们还借了不少钱，现在再要这么多，他们去哪儿找？请媒人通融，女方父母不松口。如果退婚，女方父母不肯还钱，他们说不是不肯把女儿嫁给你儿子，是你自己没本事没钱替儿子娶亲。某的哥哥也跟着女方埋怨起自己的父母。她父母无奈，经人点拨，就把某远远地卖掉了。某也就十五、六岁。史微听得又气又恨，说，她猛地去那么远的地方，根本不知道别人底细，怎么就同意了？玉兰说，你在这儿说官话唱高调；你以为她自己愿意？换了是你，父母求、哥哥逼，自己认不出三个字，你有吗办法？“我宁愿死。”“死？我还以为你有好办法。你命好才嘴硬。”史微心潮起伏：女方的父母实际上也是在拿女儿卖钱，只不过要价高一点罢了；史微承认，面对准备牺牲你的人，哀求没用。银铃妈妈说：“你爸爸舍得给你盘书，是个儿还让人想得通，偏偏你是个女。也是你爸爸，若换成第二个男人家，还由得你在这儿神气？你后娘早就进屋了，你早就庸了、蔫了。女儿迟早是别人的人，人还是要有一个儿子。农村不比街上，要防老。”银铃、玉兰说：“你明儿得好处了要孝敬你爸爸。”
史家村许多妇女、姑娘都说史微命好。史微父亲史文远高大俊朗，是闻名乡里的才子；这些年来为他提亲的人接二连三，从不间断，可他却毫不动摇，一心一意抚养史微，并给她盘书，这使所有人都不得不称赞他。
史微知道，在这个环境，你是女儿身首先就理亏了一半；如果碰到大事需要人牺牲，那么因为你是个女，你被剥夺利益的可能性又先占去了一半。“哪个喊你是女？”、“生个女有什么用？”这类话随时有人说。就为菜园一根丝瓜藤的走势，父亲尚且被头胎生了儿子的侄媳妇富秀骂做“缺代子”。史微愤慨：女儿有什么不好？做女的错在什么地方？既然女的那么不好，既然连女的自己都轻贱女的，那么让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好了！她也暗暗下定决心：你们都说女儿不好，不能依靠，我就一定要做一个有出息、能依靠的好女儿。
用心读书以后，史微逐渐知道了古今中外许多杰出女性。她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嫌弃女孩轻视女性：如果没有女的，世上那来母亲？如果没有母亲，又从何来个儿子？苦闷的史微用不为人知的诗歌唱出自己对被需要、被爱、被重视、被尊敬的渴求：
不要怀疑她吧，人们，
她终究不是卖钱的物品。
如果您定要将她作为物资交换，
她会不顾您的养育恩，来抗击、斗争！
不要嫌弃她吧，人们，
她毕竟有一颗忠于您的赤子心。
如果您说她不起作用，
木兰、秋瑾哪儿弱过了男丁？
不要轻视她吧，人们，
她定会是一颗充满光亮的启明星。
如果您认为这是狂言，
居里夫人、冰心，她们都是例证！
不要抛弃她吧，人们，
她是人，是塑造生命的母亲！
孟母三迁、岳母教子，
文明的进程里哪一页没有她的功勋？
请相信她吧，人们，
她不会成为您的累赘。
只要您给予她公正、机会……
她能扛起男儿般的重任！
史微这些想法，银铃玉兰除了羡慕，没有条件同她共梦。而城里的同学，她曾把这首表明心迹的诗拿给冉婷婷看，可那些事情于她们就像天方夜谭。她们远离灾难，无忧无虑，怎么叫她们与史微产生共鸣？因此，如果朋友分许多类，史微的新朋友，虽然热情、善良；但并不是那种与她心息相通的知己。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史微被这段话鼓动，她又谨记居里夫人的贡献，于是要求自己：“史含华，希望你也做一个有利于人们的人；希望你能在‘中国男女平等’方面作出巨大贡献；希望你才学过人，品德高尚，像陶行知那样，成为一个能够感化别人的教育家。”
而这时期，她班上十几个寄宿生还有一半同学像一年前的她那样，在教室里你追我赶地尽情玩耍。一个同学打瞌睡，另一个同学把打扫教室的扫帚倒插在他背上，借以引起大家轰笑，这类小闹剧，每天放学后教室都会上演。
一次期考的前一晚，男生像服用了兴奋剂，又哄又唱，打打闹闹，教室里鬼哭狼嚎一般，根本无法看书学习。女生怨声载道，男生依然故我。夏红、褚绿珠点名向邓磊等男生提出抗议，这不仅毫无效果，反而使他们更加亢奋。教室里乱哄哄的情形，已经无法用语言描述。史微忍无可忍，一气呵成写了四、五张字条，站起来往那些吵闹叫嚷的男同学面前走，无声地把字条儿递给他们。史微字条送出去之后，教室立竿见影地安静了下来。知道吗？她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好好地把他们“修整”了一顿。
同学们关注史微，还在于她不时给人以惊诧的感觉。一周两节美术课，同学们互相走动，或借笔或借橡皮擦，你看我画、我看你涂。在这活跃的气氛里，冉婷婷首先发现史微比他们都画得好。一次老师布置同学临摹《沉思者》，史微画完，冉婷婷拿去看，图画本就这样被抢着传来传去，大家简直不敢相信她画得那么像那么传神。这普遍的赞叹以至于使没看到的同学，在第二节美术课发本子时，把史微的本子扣下又绕着圈子传了一次。
美术课上的事情，同样发生在体育课上。史微个儿在女生当中排在第二。高个并不等于体育好，矮个也不等于体育差，关键是否运动。史微班上没有专搞体育的同学，于是她每天早上的跑步锻炼，使她的体育显出了优势。在校运会上，1500米的长跑，她得了第三名，这使她又成了班上的英雄。大家常常认为，主课成绩好的同学一般副课都不好。史微却被同学们看成是例外。考仰卧起坐时，很多女生都过不了关，赵慧琴做一、两个就起不来了。史微不到一分钟在水泥长条凳上噔、噔、噔地做完了36个，女生们又佩服又羡慕。
令人叹惋的是，史微在新环境取得的这些成绩，本是她回到同学中去的桥梁，她却没有发现；而史文远，他除了要求女儿努力学习，从来没有想过恢复女儿受伤的心。
入冬不久，学校举行了一次大型活动——环城跑：从学校操场出发，经县影剧院、烈士公园、邮电局，到城东的东风大桥，这就已经穿越了辰阳县城；线路在东风大桥处一转，折到了熊首山东麓，参加环城跑的同学，必须按临时规定的小道，从山脚爬到山顶，拿到学校团支书手中的一面小旗，再沿着山脊到西麓千级石阶跑至马路，回到学校大门口。熊首山怪石林立乱草丛生荆棘载途不说，单它那坡度，山脚到山腰不在五十度以下，而从山腰到山顶，则更是在八十度以上；难度可想而知。
辰阳一中全校师生三千多人，这一次参加环城跑的同学近三百，史微也参加了。因为是星期天，沿途群众、学生人头攒动。市内三中的学生、远在东郊二中的学生，都赶来看热闹。熊首山顶，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更是锣鼓喧天，呐喊声震天动地。这是一次空前的盛举。史微跑得面红耳紫，双腿麻木，拿到了包括熊首山顶那面小旗在内的三面小彩旗，凭着意识和惯性移动双脚跑了回来。守在校门口的体育老师口哨一吹小旗一挥，宣告女子组第十三名产生。那一刻史微看到，班上几个男同学正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而等在那里的赵慧琴和冉婷婷等几个女生则很快把她扶走了。
史微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一个星期后，李老师给她丢来了两本练习本。这两本练习本，凡是报名参加环城跑的同学，不管你跑完与否，不管你在半途是否当了逃兵，你都能拿到。史微看着老师丢来的练习本，她感到了奇大的耻辱。她知道那次环城跑，前二十名都将得到奖励，她是第十三名，为什么没得到？她有疑惑不去问，却只想：你们把我当成了可耻的逃兵，你们小看我，还故意拿两本本子来侮辱我。又羞又气的史微把两本练习本扔了。她不知道，那次环城跑，因为参赛者众多，不分年级、班级，不分初中部、高中部，大家又都没有在身上别上号码布，因此跑回来后，当你被告知跑了第几，就要去登记自己的姓名。而她那天没有去登记，体育老师因为人多，也把这事给忽略了。其实没有人想羞辱她，她只不过碰到了一位极不关心学生副课成绩的班主任而已。可惜了那两本无辜的本子。真是无知、幼稚，真是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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