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巳时
从索道直达扶济区外岸，平、蓝等人送牛摸鱼从马厩取回了马。
平波清见牛摸鱼翻身上马，问道：“牛老大，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红叶城了么？”
“我就不去了，现在郡西大变，红叶城上面的苟王八肯定紧张到不行了，这个时候我进城，要是他们发现了就要出事了。”牛摸鱼说着从马上俯视众人，“你们进城，也一定要秘密行动，不要被发现。这次去红叶城，不只是招纳人才，你们这支精英部队，还要拿出你们搜集情报的看家本事，不过要是人都带不来，你们这群臭小子就不要回来见我了，老子不养饭桶！”
众人目送牛摸鱼策马离去，后队田玉生前来询问入城事宜。
平波清转向蓝榘镇，轻问道：“蓝队长熟悉红叶城里的路么？”
蓝榘镇微微一怔，回道：“还算熟，过去也去红叶城做过不少公事。”
“好，那我说说我的计划。”平波清说着领众人离开外岸，直往幕开林而去，“这次行动，务必隐秘，我们分作四个小队，每个小队三个人，由我、蓝榘镇、昌沛荣、田玉生领队，具体部署是：我去城东，蓝榘镇在城西，昌沛荣队随蓝榘镇队伺机而动，田玉生队前往城南，有没有问题？”
“我有。”
平波清瞥向蓝榘镇，这个男人今天才刚刚来，不清楚任务指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们这次去郡西，具体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小队分作四队散在三个地方？”
平波清向昌沛荣使眼色，昌沛荣上前以小型草纸地图做演示，“这次我们前往红叶城，必须完成的任务是将红叶城城东司刑官空廌策反，并诱导其加入郡西；旁支任务还有联络安氏商行西处的安若素公子和收集红叶城的军政经信息。”
“再者，人员分散可以减少红叶城人的注意力，也便于撤退和分进。”
“好，我服从平队长的安排。”蓝榘镇重重点头。
红叶城安氏商行西处
终于结束上午的工作，安若素独自一人坐在后院品茶小歇。
“二哥，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享受起来了呀，帮了你一上午的忙，可把我累坏了。”
安若素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搅扰，不禁笑道：“养了你这么久，帮点忙还不是应该的呀？”
安长钰坐到老哥哥身边，不住咬唇，“这么说二哥是不打算给我帮忙费咯。”
“一家人谈什么钱呢，多伤感情。”安若素嘬茶间，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扔到安长钰掌心。
“又是这个啊，你还真喜欢吃巧克力，吃这么多要吃坏牙齿的。”
“总比每天赌这赌那的好，赌博可是要烂心烂身子的。”安若素置小妹的抱怨于不顾。
安长钰朝着没人的右手边翻了个白眼——要是人人都像岚钟哥那么好对付，这世界就太棒了，可惜她身边的二哥就是她的天敌，处变不惊倒也罢了，每次总能满面笑容说出些残忍的话来，这些年下来，她觉得自身的心理承受能力上升了几个台阶。
安长钰正想着怎么脱身，耳闻身后厚重的脚步，不由得心下一喜。
“公子，刚才城中隐线来报，郡西的联络人今天下午就要到达城中。”
“联络人？岚钟哥要来了？”安长钰瞪着一双大眸子问道。
“这次负责联络的可不是隆兄，所以我没有提前通知你，”安若素饮尽最后的苦茗，缓缓起身整正衣冠，“以后负责和我们联络的主要会是平兄，你就不要做过多的念想了。”
安长钰望着兄长严肃的面容，蓦地心下一沉，起身质问，“什么念想？凭什么这么说我？”
“小妹，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趁早退出，还能够全身而退，要是陷得太深……”
“胡说八道。”安长钰嘀咕着转身匆匆离去，安若素只能无奈轻叹。
班老俯身收拾茶具，“公子，最近城内局势动荡不安，是不是要加强对小姐的保护？”
“肯定要，弓家那小子对小妹可是一直都有非分之想，如果有必要，给他点教训。”
“好，另外家主一直催促您去总会做汇报，我看这几天有必要去一趟了。”
“老爷子这么急？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启程去总会一趟。”安若素迈步向前院走去。
班老双眉紧蹙，“现在？等会儿平公他们就要来了，恐怕来不及。”
“不用担心，平波清他们来了你就先把他们安顿下来，我去总会今天就会回来。你顺便给城北商会发个信，约苍狩擎来我们这会谈，这件事不要泄露出去，哪怕是老爷子那也不要透风。”
“是。”班老颔首顿步，目送安若素离去。
安若素乘车东去，唯有马蹄践地和车轮回转的清脆声响相伴。街道上安静得诡异，出了小巷，凌乱的街道更是令人不忍直视。车轱辘碾过衣物杂玩，再回首远望，只见一个扎着小髻的幼孩接着小碎步在垃圾堆里翻弄，一个红衣妇人也迅即跟上，将哭闹不止的小孩抱走。
每次红叶郡军准备出征都是这样的惨状，安若素早就见怪不怪，他脑中已可想见易与雯坐于堂上，怫然捶桌的景象。
安若素回想起老爷子憔悴的面容，拊胸意欲平复悸动的心脏，从前年最后一次总会会议以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老爷子。虽然同城，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但是不可逾越的高墙已然横亘，他过去曾经突发奇想，如果高墙与鸿沟相搭配，是不是可以消除中间的障碍呢？他现在愈来愈能体会安长理的感受，过去“不谙世事”的话，现在又轮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娘的，现在还有人还敢在街上行车？”
“你个苟东西，瞎了眼了？那是安家的车！”
安若素抬头望见车外散乱的军队行伍，为首的正在教训一个半披甲的高大男人。那为首的大嘴男人安若素也认得，弓许众郡军手下第三旅的旅长马鸿，家中在城里也算是个显赫世族，马鸿又从小立志从军，因此就有了弓许众提拔这一出。
街衢大道，直达总会，到了总会外围，广场上才恢复些生气，安若素沉浸在自身的内心世界里，见到车前老莫与街上的人打招呼，低头掩面，不觉想起先人所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语。大概人总要忘记过去，才能走向未来，人活着只是因为善于遗忘。
“莫叔，就到这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着去。”安若素待车速渐减，从车后一跃而下。
“那好，公子，家仆就在这等您。”莫马夫目送安若素踏着小碎步整理衣冠而去，只觉如鲠在喉，心下不由得微酸。
安若素走过熟悉的街道，来到深巷之中，遥遥便见总会大门。在护卫的礼敬中进入大院，偌大的院子里唯有缓缓飘落的秋叶洒落土黄，这棵大樟树陪他度过了大半个童年，小时候兄妹三人也经常在树边树上玩耍，尤记幼时一次从树上掉下来哭了许久，最后还是兄长给了一串糖葫芦才把他的嘴给堵上。
安若素跨上门庭，终于见到一个老熟人，“徐姨！”
“二公子！您怎么来了，也不早说一声，老身也好给您准备饭菜。不过现在还不晚……”
“徐姨，不用了，我就是来找父亲的。”安若素看着手捧满当瓷碗，行路急促的徐姨，料想现在老爷子用午餐越来越早。
“那就太好了，你们父子两好久没在一起‘粥谈’了！”
安若素见徐姨皱纹舒展，心境也平复了些许。老爷子最好喝粥，绿豆、红豆、银耳莲子、燕麦，数不胜数，各类皆好，与后辈、部属谈话时，也喜欢备粥说谈，故而总会亲近都戏称之为“粥谈”。
安若素随徐姨到里屋，一路上与不少故交旧识打过招呼，或女子娉婷，或男子壮武，恭谨在侧，方觉世殊事异，变化多舛。
扑鼻暗香，在开门前便已察觉，安若素注视厚重木桌后埋头批文的老人，银丝稍繁，肃穆不改。东墙边的沙发是他幼时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回想当时，他经常在那沙发上午睡，笔尖纸面的“沙沙”声，总能将他带入温柔的梦乡，待他再次醒转，父亲依旧是长锁横江，一丝不苟地在书案上批改指示。父亲总是很严厉，每天清晨早早就将兄妹三人唤醒，可是午睡，他从来都是睡到自然醒，父亲并不管他，他也从未久寐。
“老爷，二公子回来啦！”徐姨将瓷碗稳妥放置桌缘，轻声提醒。
安明财闻言徐徐端正项首，冬苞春放，月船辉灿，东来的玉风拂动老人身后的盆兰。安明财扶桌而起，坐到沙发上轻拍身边空位，“若素，坐到这里来。”
“好，”安若素危坐老爷子身旁，抱持着一以贯之的浅笑，“父亲近来身体是否安康？”
“当然安康了，你看我批改文案，又快又好。”安明财轻捶安若素坚实的胸膛，抬头望向转向徐姨，“小徐啊，再煮一碗银耳莲子来，记得多加点糖。”
“好，老爷，我可还记着呢，二公子最喜欢甜的啦！”徐姨轻笑着带上门，屋内只剩下爷俩合坐一处。
安若素听脚步渐远，询问道：“父亲，我先跟您做个汇报吧？”
“我不用你的汇报，”安明财起身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一遍过目，放回桌上，“你在西处做得好呀，比我当初想象得还要好。三年时间，不但扭亏为盈，去年还净入三百九十二金，经手的业务规模翻了一番，模块也丰富了，不简单，我安家后继有人。”
安若素讪讪而笑，对老爷子的所想忽然没了头绪。
“若素，我早就猜到你一定会给我一个惊喜，”安明财半倚桌面，在光影下，黑色成为他的主色调，“不只是你在西处做生意——包括你来总会。你一定会在一个不同寻常的时间跑过来。”
安若素缓缓靠在沙发上，已然没有严阵以待的欲望。
“大家都说你不喜欢做计划，但实际上你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你很喜欢做自己的计划，把一切都握在自己手里，让别人措不及防，然后你就能把控主动权。”
安若素慢慢翘起二郎腿，双手合盖在膝上，“父亲，您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种事？”
“若素，你这样的性格，当然有好的一面，同样会有不好的一面，”安明财将桌上的文件推置桌沿，“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等你做好准备才来。就像这次你派三个代办押送金条的事情，这是个很大的教训，你应当深入检讨。”
“我明白，委派这三个人做这么重要的任务，是我的失策。”安若素毫不避讳，直勾勾地盯着老爷子细长的双目，他不准备给自己预设立场。
“你长大了。”安明财踱步上前，抚顺儿子细柔的短发，这是承接过往的痕迹。从两个儿子小时候起，他就不让儿子们像其他的同龄人一样留长发，高髻束冠，做生意的人，理应干练一些，自律一些。
安若素微微一振，温热的触感，总归达不到他的心里，那道高墙不再增高，转而愈来愈厚。
“您这几天到过街上没有？”
安明财一愣，笑回道：“没有，我喜欢在我们自家的院子里散步，宽敞安静。”
“我相信您不用到街上，也知道现在街上是个什么样子，毕竟这样鸡犬不宁的场面，已经延续了三四十年了。”
“军人出征，理应要多礼让一些，没有他们拿命抗争，今天红叶城怎么会有这般局面呢？我们易弓安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里脱不开身，若素，我看有时间你就代我去易家、弓家拜礼吧。”
安若素避过老爷子的视线，一个脑袋晃荡左右不定。此刻如坐针毡的何止他一个人，还有“集贤馆”的齐语生。
齐语生跪坐绣垫之上，呆呆抬望指点争辩的衣冠华族，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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