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把辞呈交给牛首委，这是我对与沁仅能表达的一点歉意。”
“你还是不要走了，小队比我更需要你，罪责全在我身上，是我的误判、我的任性造成的伤亡；如果你实在不满意，我会向中央申请让你当队长，我就做个服从指挥的排头兵。”隆岚钟拉住望回走的温玉妆，一切为甲丘乐尽收眼底。
“温几……队，还是不要走了吧？”汤心练与众人同时赶上来，一时阻住温玉妆的去路。甲丘乐顺走温玉妆手中的木板，回身放在斜立的石牌前，这一方草卷土翻的长地，其下深埋的除了黄泥还是黄泥，何其简陋。
“温队，不如留下来再看看吧，岚钟这样的人你不会再遇到了，我知道的，”甲丘乐蹲在刻着“宁与沁之墓”的石碑前，并不在意身后动静，“同样我们也再遇不到你这样的人了。”
“这次行动失败，完全是因为我的错误……”
“不，队长……”
“就是这样的，惜时，没有必要给我掩饰什么，”隆岚钟摇着头重新夺回话头，“过去我在离霄学院的时候，禹老师把我保护得很好，我自以为成熟懂事，整天想的都是追求真理：无质学、术数上的，还有很多政治、历史、经济什么的，后来出来了，我不由得怀疑：到底什么是真理？我那时觉得，可能一个明确的定义、清晰的指标更来得重要。为什么明明粮食有剩的，却还是有好多人吃不饱？为什么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许多人总是自甘堕落？为什么有人一定要强迫其他人来当牲口？太多太多了，我弄清背后的原因就算是得到了真理吗？恐怕未必，好像，真理多了些价值的判断。”
“不如说你过去追求的‘真理’只是个空中楼阁，你到现在也不清楚这个楼阁要建在什么样的底基上？”温玉妆追问。
“其实追求纯粹的真理也没什么不好的，‘为学术而学术’有它的高尚。但是我好像没法沉湎在纯粹的真理里面。”
“不奇怪，你被卖到扶济区，前前后后经过这么多的黑暗，纯粹只属于清静的人，我们都清静不了。”甲丘乐起身轻叹，似作苦笑。
“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光是走下去就耗尽全力，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隆岚钟轻抚石碑，手指捏紧了粗糙的表面，“就是像杨吾程那样，‘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我听不太懂……我们到底算在做什么？”柳惜时狠狠抓了抓后脑，发端生疼。
“以前禹老师就跟我说过：‘人活一口气’，我现在越来越认同这句话，说到底，人生的意义就在‘一口气’里，”隆岚钟眼如发木，直指邱幼璇，“对我来说，这口气有于私于公的么？于私，寻求真理一定是一种个人的乐趣；于公，该是个朗朗乾坤，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地过活。你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肯定有头绪，邱幼璇，你的头绪是最清楚的——复仇。”
众人齐齐看向面无表情的邱幼璇，这妮子只是直直盯着隆岚钟，并不为所动。
“你已经接触过了，有自己的想法，但一件事发生时，要追本溯源，我常常要问对谁最有利，所以我要问问你：你爹的死对谁最有利？”
“我爹？”
“你爹是侠客行侠首，从结果上来说，下一任侠首获利最大。”
邱幼璇闭唇不语。甲丘乐望向女孩，话套了一半，答案都写在她的脸上。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一个人突破重重防守干掉这样一个组织的头目，以此推论，肯定是故意松懈了防守，有渔夫在等着鹬蚌相争，唯一的隐患是现在鹬蚌还没死绝。”
“你和侠客行的人还有来往？”甲丘乐顺势问邱幼璇。
“他们的人遍布整个赤县，会定期找我，我和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现在呢？你还这么想？”隆岚钟抱胸平视，“你可以直接走掉，从现在开始，完全为你自己活着，以后不要再和侠客行有什么瓜葛，不然你迟早有一天要被害死；或者你想做个了断？你要先过我这关，我这关都过不了，就不要谈什么报仇了。”
“你还要注意我。”甲丘乐来到隆岚钟身边，站成高低不等的一列。
“还有我。”汤心练嬉皮笑脸，手指自己。
“我也算一个。”柳惜时举手。
甲丘乐空洞的双眸逐渐恢复颜色，楼下院落一片萧萧，围墙外人群来往，今天的天外庐格外平静。这两天隆岚钟给小队放了假，甲丘乐却在房里呆了大半晌，时时回味在紫烟山上宁与沁衣冠冢前的对话，真个是字字斟酌。
“什么事？”甲丘乐听得来人敲门，问道。
“刚才隆队回来了一趟，让我们这两天自由活动。”
“好！”甲丘乐答应柳惜时一声，盘算起今明的计划。
却说隆岚钟自镇公馆回来，先到小队驻所“天外庐”嘱咐了队员们，自去紫烟学院查看，不巧路上正撞见闲游的缠人丫头。
“岚钟哥！”安长钰迎面扑来，隆岚钟一个踉跄，差点没稳住身形。那时街市喧嚣，也把四下目光汇集过来，隆岚钟眼疾手快，直拉着安长钰拐进小巷子里，脱了人群才好受些许。
“是若素兄把你送到这里来的？”隆岚钟心下疑惑，未等女孩回话，又注意到连走带跑赶来的高大汉子，瞅着面熟。
“要不是我哥硬要把我送过来，我才不来这破地方呢，什么玩的都没有，你又不来陪我。”安长钰一个劲地抱怨，双手紧紧将隆岚钟衣角扯住，看来逃是逃不脱了。
“你也该改改了，整天在城里不是博戏就是斗狗斗鸡，仙乡这地方刚好能把你的坏毛病矫正过来。”隆岚钟说着，余光里占满笔挺的汉子。
鲁御玄杵在局外，端的别扭，索性心一横主动上前，“隆公，我是直属卫营侦查一连士兵鲁御玄，奉首委命来保证贵客安全。”
隆岚钟暗自诧异，“你之前是不是在阎顺才师长手下做过事？我看你眼熟。”
“隆帅好记性，我之前在伯父手下做文书、传令，驱逐伏丘帮的时候就牢牢记住您了。”
“你今天就回营里休息吧，我会负责把贵客安全送到家的。”隆岚钟耐不住安长钰上下作弄，慌忙说过一句，且推且就随安长钰往巷深处去了。
安长钰七拐八绕，只是捡僻静处走。隆岚钟还道这妮子必定迷路，谁知一路回转，处处躲过街衢，看来是个行路熟手，喜欢往偏僻地方钻的习惯倒是和自己一样。
“你这是要去哪啊？”
“不知道。”
隆岚钟作势咳了两声，反拉住安长钰的手，在原地看了一圈，自己已然失了方向，“先和我去紫烟学院看看吧，那里也是你以后要学习的地方。”
“我才不去呢，这两天都已经把那里给走烂了，岚钟哥，你带我去些新地方吧！”
隆岚钟拗安长钰不过，索性祭出缓兵之计，“好，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但是有个条件：我们还是要先去学院里把事给结喽，不然我心猿意马的，两个人都要玩得不尽兴。”
安长钰悻悻答应，由隆岚钟拉着望大路赶。隆岚钟本来地界陌生，不论道路盘综，循人声鼎沸处去，见巷中父老搬个凳子依街扯闲，都一一寒暄过了，走不多时听得前面拐角有声，便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原在张望的安长钰当即噤声，两人沉了气息。
“上面哪个知道姓汤的把块把的地藏在谷南边？什么都不晓得，每天就蒙头在那干。”
“你管他晓不晓得，就是晓得了，肯定也和伏丘帮一个样！这里面的利子一抓一把，你老家伙几辈子还不够人家一盒子快活！”
隆岚钟暗自疑惑，听两个又扯起旁郡风物，有献祥的美人、楚泽的大湖、越桑的港湾，看来年轻时也不是安闲人物。正听着，不远又起一阵声浪，直把闲话淹没，引得两人按捺不住起身去看热闹，隆岚钟拐角视线盯住，当时与安长钰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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