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日申时
隆岚钟立在石面前，暗暗用力间，岩壁訇然，众人拔剑张弩，见那石墙急速远去，前路拔地而起，石梯一阶连起一阶，其中靛蓝相接，形成一幅奇异光景。隆岚钟登上前级，用力下踩，确认石梯纹丝不动，率先踏上层阶。
平地拐角，隆岚钟急着登极以穷，不料石响炸裂，来回激荡，震得众人头皮发麻，晃神眩目。隆岚钟强忍耳鸣，勉强辨清拐角冷不防突出的利爪，烈焰扑腾，巨掌兀地缩回，热气流转，震天动地的怒吼从众人身后远来。
“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在这样狭窄的地方作战只会被各个击破，死路一条，我来开路，全部跟上挤出去！”隆岚钟拔刀咬牙，横身扭过，撞出狭路，一道巨影应声而来，猛扑的身形覆盖了隆岚钟，他变冰为阵，将恶兽困在阵中，一时无所施展。
众人已然就位，环绕恶兽形成圆阵，隆岚钟还未松下一口气，震耳欲聋的咆哮蓦然响彻山谷，连横的岩幔似乎摇摇欲坠，纵使他发声，唯能感受到喉部的震动，只得自行切断众人听觉，用手势打信号。
恶兽早破除冰阵，当时并不扑上前来，环伺四下，甩弄着长曲的编羽五尾，时而如风中柳絮，时而若掣雷钢鞭，隆岚钟还从未见过头上带角的猛兽，它圆睁着奇异的琉璃目，青络在颏，一身赤皮囊上点缀黑斑，半开了血口，随时准备挥泄怒火。
“上来啊，苟王八，你怕了吗？”隆岚钟嘴巴张合开闭，丧失听觉的感受很奇妙，那恶兽顺应了他的呼唤，仍然伸展四肢扑将过来，直愣愣倒在冰层上滑下去，总是有力无处使。
平波清等看准时机，早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削尖木条，直朝恶兽背侧投插，木枪带在兽身，不过浅显外伤，稍露殷红，那兽似乎又咆哮着，火速侧身挥爪，两队成员各自后退，一时陷入僵持。
隆岚钟心下疑惑，暗藏在腰侧的弹珠在众人的视线中化作流影，碎在兽身表皮，火黄乍起，焰浪扑面，隆岚钟急退之余，刚刚稳住身形，回首身下已是悬崖。面对众人投来的惊疑目光，隆岚钟只能视若无睹，好在恶兽表皮烧焦了好一片，卷碳之后，羽尾也有损伤。
猛兽嘶叫着，龇牙半蜷了身，想用舌头去舔焦皮，无奈始终短出几寸，恶狠狠地转向隆岚钟，众人踏步向前，准备迎战，不曾想羽尾蓦然上升，猛地窜来，隆岚钟本能躲闪，皮衣仍然刮开两道口子，那尾尖深深地嵌入地面，与他只在咫尺之间。
隆岚钟心悸未落，看长尾扭曲着回缩，灵光乍现般掣刀劈砍，果然将三尾削下大半，恶兽吃疼，胀红了拳瞳嘶吼，一双大爪交替刨划石面，见众人慢慢围拢过来，扑腾要往上坡去奔，竟忘却身后要害，剩下两条羽尾一并交在地里做了装缀，它也收了惯性一个翻滚倒在路上，大口喘着粗气，尾部的绒毛赤色更甚。
隆岚钟与平、甲交换眼神，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两人心领神会，由平波清操刀，甲丘乐制骨擎角，只在粗壮的脖颈下抹过一刀，一声巨响戛然而止，恶兽好歹没了动静。恢复众人的听力，隆岚钟正准备往前查看恶兽的情况，裂缝倏忽蔓延，边缘的石台下陷，他迈开步子要跨过裂缝，身形却倾倒，斜着撞在切开的石面，双臂悬在半空，抓住台面的手掌一股热流蓦然滑下，自微弯的手肘滴落，隆岚钟这时才感觉到剧痛。
“独甲！”众人呼唤着，隆岚钟看左侧的特别小队队员稳住身形，借力上行，稍稍松了口气。
“你们先救独……柳惜时！我还能坚持一会！”
柳惜时抓在台下，双臂近乎麻木，俯看悬在三四丈空中的下身，气血上涌才稍稍振作精神，热液滴落头顶，自青林滑在鼻尖，“队长，你上去吧……我这里是他们是够不到的，我推你一把……”
“抓住我的腿。”
“我来推……”
“你给我滚上去！”隆岚钟突然的迸发吓得众人一颤，他充布血丝的双目死死盯住身下不远的柳惜时，起伏的胸膛缓和了一些，“要死在这种地方，你也不甘心吧？你不是厌恶红叶城的世俗才过来的么？这世界上残忍的东西还多着呢，再多看一些……再死也不迟。”
柳惜时抿嘴，不知作何回应，恍惚间，隆岚钟已经爬上去，上方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我会给你提供一个跳台，马上起跳，不要迟疑！”
话音未落，柳惜时脚下果然踩到厚实的冰面，他就着低陷不平的中点起跳，终于和宁与沁的手拉在一处，在众人的努力下讨回一命。他跪在地面喘着粗气，抬头看到温队在给隆队包扎伤口。柳惜时堪堪起身，正要上前察看隆岚钟的状态，忽而怀中一热，一人紧紧将他抱住。
“兄弟，你没事吧？”
“我……没事……”柳惜时轻轻推开汤心练，才发现这小子竟是泪眼朦胧，他作了苦笑，顺势耸动筋骨，朝隆岚钟行去，“队长……我……”
“先休息一会吧，这么一场大战，大家都累了。”隆岚钟微笑地叮嘱，轻轻握了握手，像个不熟悉两肢的木偶。
温玉妆绑好布带，脸色有些阴沉，怎奈隆岚钟冲她傻笑，一时又不好发作，“是你隔断了我们的听觉？”
“我让大家耳朵前形成了一个小真空层，不然听这鬼吼鬼叫非得耳聋不可——看来咱们的协同性还有待提高，以后要在这方面做个专项训练，一定要做到不说话也能互相配合！”隆岚钟拍了胸脯，当时半咬着牙才把话说完。
“你真是个天生的演员，”韩雬雯没好气一巴掌拍在隆岚钟后肩，这可恨的男人顿时一个激灵，“以后不要再冒这种险了……”
隆岚钟撇嘴揉捏酸痛的肩膀，宁与沁、唐眼光等人的目光都有些奇怪，倒是邱幼璇一如既往的冷漠令他安心不少。
“独甲，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有点奇怪。”
听得平波清的话，隆岚钟在温玉妆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向伏地的恶兽尸体，甲丘乐几乎把尸体整个的背部给剖开，厚重的毛皮掀在两侧，其中殷红的皮肉很是扎眼。
“独甲，这只和你说的无质生物不太像……它不会复原，有完整的血液循环系统，而且我们还没有找到核一样的东西……”甲丘乐缓缓起身，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
“这个东西和一般的无质生物不太一样，但也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动物，我可没见过什么动物的尾巴这么厉害。”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在这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出来，还是及时上报。”
隆岚钟颔首间，示意温玉妆让自己坐下，“现在就先看看这东西的巢穴，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众人四散开在石台搜寻，平、甲两人直奔石块堆砌而成的兽窝，窝旁散落着不少白骨，乃至有血肉尚新的死鹿，只是稍微靠近，恶兽巢穴便一览无遗，除却尸体白骨，端的是空荡荡一片，看来这恶兽常年过着吃睡交替的美满生活。
昌沛荣唤平波清往上坡走，甲丘乐则留在兽巢边继续搜寻，兜兜转转大半圈，其他战友也都是摇头。甲丘乐刚准备归队，却隐隐看见鹿身下闪烁的亮星。
宁、唐装满两锅水，要回石台上埋锅造饭。唐眼光只顾提锅往前走，似乎没有注意到宁与沁暗沉的脸色。他在洞径前反应过来，顾首是脱衣覆水的汉子。
“怎么，你还有兴致在这里洗澡？”唐眼光估摸着时间尚早，索性放下小锅，撸起袖子把双臂两面搓了个滑亮。
宁与沁甩弄头顶的水渍，品味唇边的清水，“我想冷静一下。”
唐眼光抹匀脸庞的清凉，不能确定转瞬即逝的视线是否是他的错觉。
“我们跟着独……隆岚钟，真的学……有意义吗？”宁与沁一个劲地往身上倒水，凉水浸透的毛皮很是沉重。
唐眼光站起身，束起微糙的短发，“很正常，承担责任的人，无论是对是错，他做的事都要无限放大，我在紫烟寨的时候也怀疑过老牛，更何况我们走在刀锋上，每一步决定都是极限。”
“把他和首委对比没什么道理。”宁与沁灌了一肚子水，撇下唐眼光自提桶往石阶上去。
隆岚钟要拿木柴作堆，众人却都抢在他前面，摆火立架须臾完成，他坐在铺棉的地面百无聊赖。柳惜时不声不响来到隆岚钟身边，正在呛人烟幕的风口上。
“咳咳……咳……队长，你说的‘残忍的事情’……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隆岚钟见大手挡住递去的烟，又深深吸了一口，“我以前做过这样一种设想：一件事我没有见到，那它就是不存在的吗？比如说小孩子在街上当乞丐，恶霸强占老乡的妻女，这些事有我们见过的，也有现在见不到了的，可是在扶济区，这些事每天都在重复上演。”
“红叶城也是一样，三大家想把它们藏起来，大家其实都知道。”
“是，”隆岚钟盘起腿，习惯性地颔首，“但是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些事情本身，说得大了，有这么多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有这么多的人遭受不公，遭人欺凌，可是我们又能去顾多少？人类……理应要给自己求个心安，最大的善，已经是看见还能伸出援手……差不多就是这样……”
柳惜时不觉挠头，眼中忽而闪过一道精光，脸色舒展许多，“我以前在红叶城的时候听空司刑说过，‘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世界就是最好的，大家都做自己的事，都保住自己，就不会有人落单。”
“可能吧？一个要饿死的人是不会奢求什么大鱼大肉的。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宏观的事怎么讲也是讲不完的——当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隆岚钟指向柳惜时的心窝，“你离开红叶城的时候想的是什么？现在你在这里想的又是什么？对心练来说，在刀锋上跳舞的日子和过去一样没有变过，这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你呢？是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在这里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
柳惜时垂着头沉默良久，最后也没有回答隆岚钟的问话。就着温水吃干粮的时候，他缓过一口气，仍然只是呆愣愣地凝望隆岚钟，“你是老子手下的兵，老子爱怎么管怎么管”，他终究没想到，飞扬跋扈的滋味，此后他再未尝过。
“独甲，我找到一个东西。”两人默自无言，那边却见甲丘乐握着个小器具过来。
穿越一片巨大的洞宇，微光止步漆黑的长径。昌沛荣拿出光珠，照亮前路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退步握刀：石塑的人雕闭目立于道前，顺着靛光的纹路向内延伸，两人能隐约看见道口后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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