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话这么说，我来郡西这阵子可没听到什么你的消息呀，还有人说岚钟兄现在改做跑腿卖货的生意了？”空廌打趣道。
“嗐，你说的这个就太好了，每天跑腿卖货，静一静的时间都没有，就是整个在地面上跑来跑去，还能挣不少铜银，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隆岚钟见空廌递杯，顺势添满。
廖于飞夹在两人中间，有些无所适从，环望屋内众人，多在讨论菜品，要么就是埋头吃饭，闭口不言。戴着西洋镜的男人一口咬下半边肉片，对座的男人顾着喝汤，形容清冷的女子盛好了第二碗饭，略显娇弱的女孩不时起身夹菜，矮个子男人和寸头男人业已和小宗、小齐打成一片，高大的汉子却捧着碗扒饭。他只得给碗里添上些汤水。
这汤面葱花稀疏，油沫更难见，却鲜美异常，不知这位隆同志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是片刻的恍惚，再看咫尺之间的隆岚钟，泛青不失清秀的脸庞已然完全染红，耳垂仿若能掐出水来。
“我们郡西是明明确确在发展的，你看看，学校、新房屋、茶园、公园、纺织场……太多了，我们的基本法也在制定了，我看要不了一年，我们就可以完全凭条律、制度办事。”
“别的不说，空兄，你就说说，你之前在红叶，那是什么情景？”隆岚钟前后摇晃，弯身摸坛，却找不见了这家伙什。他瞥过身边淡然进食的温玉妆，下意识挑眉。
“是啊，红叶的惨状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就算是我做的城东总司刑，也完全是易家的家主私相授予的，哪里有一点选贤任能可讲？只要弓家一句话，要把这位置转卖出去还不是举手之间？什么弓家、易家、安家，都是一丘之貉！”空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其间所装都是纯素无暇的柔液，只给隆岚钟倒了不到半杯，小酌一口，喉咙火辣辣的。
“看看，现在来了郡西，找到希望了不是？”隆岚钟一口灌下，几乎要喷火，强忍烧痛喝了口汤，却转向廖于飞，“廖兄，你说说，你是不是一样？”
“紫烟寨能在郡西建立起这样一个崭新的政权，确实是我始料未及的，要说过去，老紫烟寨的统治和伏丘帮的统治，我都经历过，从来没有像现在紫委会这样新的。”
“老廖，你指定是……指定是过去干过大事，不然怎么会这么快提拔到紫委会，还进了特别巡查组呢？”隆岚钟摆弄指掌，半靠着桌，宁与沁、唐眼光等都坐远，他举杯还要空廌来添，孰料这老兄慑于隆岚钟身后目光灼灼，不敢再倒。
“是，伏丘帮在上面的时候，我应荣默镇长之邀在镇政府里当过一段时间差，那真是，乌烟瘴气，要是不和他们走一条道，那就是寸步难行，我在里面生存不了，最后只能辜负荣镇长一片真诚，主动辞去了职务。”
“是吧！”隆岚钟谈话间，酒气弥漫，再瞧不出之前举止有度的谈吐，“你们一个个都找到了希望，人生前途一片光明坦然，岂不妙哉！岂不妙哉！”
“隆同志也一样嘛，满腹经纶，处事果决，正当一展才华！”廖于飞笑捧杯自与隆岚钟碰了。
隆岚钟当然不是个领情的，揄手作骂：“不，我就是个废物，我在离霄念书的时候，成绩成绩不行，体能体能不行，什么都不行，这不是个废物是个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被人生生地砍了脑壳，屁都不敢放，还让人卖到扶济区做了奴隶，只会做个急眼的癞皮狗，把监工的砸死，带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出来，妄想着……妄想着前面还有着光明坦途啊，结果呢？杵在街上要饭都没有人理，饿的饿死了，同行的女孩被人给玷污了，还是屁都不敢放。啊，自命清高，习点武艺皮毛，学些杂七杂八的旁枝末节，自以为……自以为胸有丘壑，心有大略，屁都没干成，每天……每天怨天尤人的，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是个铁板钉钉的废物是个什么东西！”
“岚钟兄，你醉了，现在想问题想不明白，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大早起来，阳光依然亮堂！”空廌轻拍隆岚钟肩膀，调笑道。
“是啊，无论什么事情一睡就过去了，人类不是最善于自欺欺人的动物么？”隆岚钟好似为自己这番言论鼓舞，径自鼓掌。
气温骤降，人无片语，甲丘乐起身要扶隆岚钟进屋，隆岚钟却要纸笔，宁与沁还要去拿，温玉妆先从墙角的箱子里递过。
“两位，我愚昧不化，恕乞见谅，拙作一首，希望能筹两位大才大功于万一。”
“忽问名
起手莲花吒雷霆，沉步蓬草平尘激。躬身谦色泽华礼，挥使震怒制熊罴！
飞梁冲沙争勇力，溅羽楼台算筹敌。连翠万里一浩气，书卷千秋自有名！”
“写得好，写得好！岚钟同志的才情果然超凡呐。”廖于飞轻拊纸面，来回查看这龙飞凤舞，拍桌间更是爱不释手。空廌不住颔首，这边却看矮个男人与表情不善的女子将隆岚钟带入屋里。
“岚子，你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别多想了啊。”甲丘乐说着，只听隆岚钟嘴中喃喃含混不清。
“老廖、老空，下次有机会再聚，有机会再聚！”
“好，下次归我请你一顿！”空廌答着，兜里掏出一些黄白悄悄放在桌角碗下。
空、廖两人与在座众人稍叙，整顿将行，正见矮个男人出来。
“这位兄弟，你让岚钟同志注意养养心，让自己过快活些。”
“两位委员尽管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岚子……岚钟的。”
隆岚钟躺在床上，一刻不想再动弹，总有人把被子往他身上盖，外面入夜稍深，虫鸣已起，心中空洞难有填补，“丘乐。”
黑暗之中，不见回应。
“我又把今天的宴会搞砸喽，从过去到现在，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
仍然没有回应，隆岚钟很早就适应了他们两个这种相处方式，“过去”也是一样，俞鹭辰总是扮演大姐姐的角色，要把他劝反，要把他骂醒，甲丘乐总是笑着不说话，一直在他身边。
“我想起来当初在离霄的时候，我的成绩总是提不上去，特别是术数理论和历史，过去拿到过好一点的成绩，别人看好，我也总是盼望着，能再把这两门成绩提上去，可是无论怎么使劲，都像打在棉花上，后来我干脆就不管不顾，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我适应了别人对我的褒贬，不再去管他们。”
喉管略感干涩，隆岚钟随手摸起水杯，续了一口气，“好在禹老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不但从来不给我施加压力，还常常劝导我，而我这个烂人，总是把别人的好意看作理所当然，恣意践踏别人的好意……当时有两件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一件是中原学院的，一个叫刘树嘉的历史天才，他年未二九，已经出了两本历史专著，真是世人瞩目的学术新星，可是呢，就在他要升入高等学府的前夕，他跳楼自杀了，托禹老师的福，我看到了他那封对社会大肆鞭挞的遗书的抄本，我印象最深的，他在遗书里的那句话，‘我对这人类文明的未来望眼能穿，对迎接那样的未来，我已经不抱什么期待’……有人说他是抑郁而死，我却不这么看，我很能理解他的想法——就算不赞同……就算这样，那是富足者的烦恼，和我无关……”
隆岚钟能感受到轻抚脸侧的手，不知不觉，丘乐这家伙都涂起了甜淡的香膏，“还有楚泽出身的一个叫于燕奕的女生，她是‘伟大’的中原学院特别录取的女生，外加是个不入化的离州下的人，谁不欣赏她的才识啊？她却去学了考古，听说好多楚泽人对她大加挞伐呢，‘要么就学个实业，要么就学门技术’，学了什么考古，又不挣钱，自己都养不活，家里和家乡人怎么等着你振兴呢？这也是富足者的烦恼呵……”
颈侧的手很温暖，敏感的隆岚钟下意识轻握住柔软，“我和雬雯，这次在宣尚真算是奇遇啊……‘罗未尔’，与天相接的圣地，我也在那里见到了不可思议的女子，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存在的人，和我谈心，真是一见如故，每当我有点飘然的时候，这操蛋的昊天上帝总是会及时提醒我：什么都不属于你。拜其所赐，我还真是时时脚踏实地，这世界上，大概没人比我更务实了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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