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不平常的人出生,总会有异象出现。
孔子还没诞生以前,有麟出现在山东曲阜。生时,二条苍龙从天上下来,蜷附在孔母颜徵在的房间,颜徵在就做梦而生孔子;释迦牟尼未生时,其母乔夫人梦见一头白象伴随道白光从空中降下投入她的右肋,有了身孕。生时,天空出现了两条龙,一条吐凉水,一条吐温水为其沐浴;老子生於无始,起於无因,为万道之先,元气之始。生时,上空突然出现几条黄龙洒雨,地上忽陷六眼喷泉为其淋浴。
我年少时经常问长辈,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异象。
长辈们都说没有。
我锲而不舍地追问,小小的异象都没有吗?比如说,家里的母鸡生双黄蛋了,床底下爬出四脚蛇了,院子里跳进癞蛤蟆了,门口的竹子开花了。
长辈们都肯定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非常失望而且伤心,感觉大家对我太漠不关心了。我妈死得早。老爸是个酒鬼,他可以清楚地记得每年的酒是几块几毛几分钱,但是一定不记得我的生日。爷爷又老糊涂了,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只以为是天黑了。所以异象一定是有的,只是没有人注意。
那时候的我,就是那么中二,执着而又偏激,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地,自己是最优秀的,生来就是为了不朽!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有三立,立言,立德,立功。我应当养天地浩然之气,行光明磊落之事,写一部可以藏之名山的鸿篇巨著,然后名动天下,为帝王之师,出将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入相经世济民为万世开太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让后人景仰歌颂。
然而天才并不是路边的野花,有点阳光空气就到处开放。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我屁都不是。现实狠狠地揍得我头破血流,揍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改掉了我好高骛远、目空一切的臭毛病,渐渐地把我变成了原本自己深恶痛疾的人。
我的臭毛病源自爷爷,从他给我取名字就出可看出端倪。
爷爷名字叫钟庸,给我取的名字却一点也不庸,我的名字叫“钟立”。没错,就是“三立”的“立”。后来我想,我一生命运多舛,就是因为这名字给闹的,这名字太重了,我扛不起。我有个小混混的朋友,在背上纹了个开眼的关公,结果第二天就被人捅死了。大家都说他的命不够硬,背不起关公。关公是忠义、勇猛、无人能挡的象征,他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何德何能!我想,我也一样,我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活得狗一般的人,何德何能!我还能四脚完整,活蹦乱跳,应当谢天谢地了。
爷爷在没解放前,当过我们村的村长,是个地主老财,牛气哄哄过一阵子。
然我对他过去的荣光全然无感,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个被叫做钟老爷,封建迂腐的糟老头子。
自我懂事起,钟庸始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大部分时间坐在老旧的藤椅上,最后一段时光又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偶而心情好,便抓出一把冰糖分给儿孙们,然后絮絮叨叨地回忆他当年当村长的时光。
我们村叫“集贤村”,历史上人杰地灵,文风昌盛,满街都是圣人贤人,故称“集贤”,老百姓调侃为“集闲”,俗语云“剩人满街走,闲人多如狗”。
当年钟子期和俞伯牙高山流水的故事,还有放牛郎王冕画荷都发生在我们村。
“集贤村并不是没有来头的。”爷爷每每翻着一本陈气扑鼻满是蛀孔的老书,口中喃喃,“瞧瞧这一卷--‘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讲的就是咱们集贤村的故事。你们年青人应当仔细读一读。”
老书名叫《警世通言》,是个叫冯梦龙的人所撰。因为这篇文章的缘故,爷爷对之推崇得无以复加,甚至爱屋及乌,冯梦龙得以鸡犬升天,在钟家的祠堂上占了一席之地,享受一年一度的香火。
经历了几千年岁月的浸蚀,无数朝代的更替,集贤村仿佛一个暮年的老者,见惯了风风雨雨,早已经荣辱不惊,去留无意。散落在村中各处的古朴民居,宏伟壮观的宗祠,幽雅肃穆的庙宇,残破不堪的书院,飞檐翘角的戏台、经年不枯的古井、古意盎然的石桥,幽深狭长的老巷,仿佛一幅幅凝结着时光的画卷,无声地诉说着那一段段严峻沉重的历史。
爷爷对他掌管了半辈子的集贤村有着深厚的感情,说起来时常满眼老泪纵横。
我甚至相信,他爱这个村子胜过爱他自己。
他藏了一笔钱,这笔钱他在文革被革命小将抓去拷打时,没拿出来,他自己得重病要手术时,也没拿出来。村里要重建宗祠、修族谱时,才拿了出来,然后他不顾严寒酷暑无论刮风下雨终日为之奔波,比自家的事情还上心。
宗祠落成时,他像一个迎亲的新郎似地,披红挂彩,着实又风光了一下。
然宗祠只有逢年过节才开放一下,更多的时候,都是大门紧闭,门口青石板路面长满了青苔和杂草。
至于族谱,我想跟本没有人去翻过。
中国人重史那是流淌在血流里的传统,自黄帝以来每朝每代都设立了专门的史官,洋洋洒洒数千万字的二十四史,可谓囊括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风风雨雨。官方有官方的史,地方有地方的志,帝王将相有传,平头百姓有族谱,本来耳濡目染之余,我对集贤村的历史也很感兴趣,曾经野心勃勃地想编撰一部村志,后来偶然在废品回收站里发现了一大堆爷爷挨家挨户免费赠送的族谱,于是也就心灰意冷了。
看着那些被当成废纸的族谱,我怎么看怎么难受,便掏钱将其统统买下来,拉回家给爷爷看。
爷爷一看,瞬间老了许多,悲痛气塞道:“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清朝大兴文字狱,那也不过是皮肉之痛,不能使我华夏文统伤筋动骨。老百姓思想里对文化的推崇敬畏丧失了,那才是真正要了老命啊!”当场,爷爷吩咐要把这些族谱带去棺材里,做他的“垫背”。
我说:“林黛玉葬花,你要葬书吗?”
爷爷翻着白眼道:“我可没那等闲痴,我只是心疼我的心血。阳间没人欣赏,万一阴间文风昌盛,有我的知音呢!你小子不见,今日文坛上鬼话连篇,阴风阵阵地,可谓活见鬼了。我还希望我早日见鬼了。”
我说:“你不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吗?”
爷爷喟然长叹道:“庸俗才是主流和未来啊。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我不喜欢,我算老几?我高高在上,百姓已经用脚投票了,都快把我扫进地垃圾堆了。你年青人脑子灵活,以后如果想写村志,务必写得生动活泼些。”
我道:“其实怪力乱神未必就是洪水猛兽。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佛教说,众生欢喜的,诸佛必也欢喜。若是怪力乱神能叫百姓产生敬畏,心存戒惧,行有所止,那也是极好的。圣人尊崇神道,祭天祀神,用以施行教化,天下百姓无不信服。而菩萨也曾经以身化妓,用爱欲做引导,渐渐地开启世人的佛智,让世人觉悟。世人入佛智。而今世人蒙昧无知,难以教化,如果能以这些旁门左道吸引之,而后徐徐图之,这是方便之门啊,是慈悲之举啊!”
爷爷眼神好似那些落灰的宗祠族谱,满是落寞,苦笑道:“话是这么说,世间又哪来如椽巨笔,妙笔生花,写得出那喻世警世醒世之言?昔日那兰陵笑笑生风流蕴藉,才藻艳逸,想要以淫说法,引迷入悟,写出那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世间之人看这《金瓶梅》,哪个不是奔着个‘淫’字去的,哪个能从中悟出个子丑寅卯来?从来只闻见色起意,哪闻得自色悟空的?你写点儿聊以解乏,却也无伤大雅,切勿走火入魔。”
我道:“世人得陇望蜀,欲壑难填,行事尽皆过火,尽皆癫狂。我要只写点儿那也是隔靴搔痒,徒劳无功,最后还是和你一样,白白浪费精力,制造一些孤芳自赏、无人问津的废纸出来。”
爷爷老脸一红,干笑道:“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乡下人三餐吃饱,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便万事俱足,哪里懂得什么叫历史,自然也不懂得尊重。说到底,还是国民教育水平不足,老百姓识字太少。”
我看着他那副高处不胜寒的神态,忍不住嘲讽道:“我大伯我老爸他们是你亲自教育出来的,尊重你了吗?”
爷爷老脸顿时红得猴屁股似地他自诩书香门第,耕读传家,偏偏教育出的子女一个比一个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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