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岁末年终。
张沐安左手挎着一个竹篮，上面铺放着明日即将更换的桃符，一面写着“神荼”，一面写着“郁垒”，底部则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等诸如此类的物品。
右手提着两坛新酒。一坛“屠苏”、一坛“椒柏”，屠苏酒乃由大黄、白术、桔梗、蜀椒、桂辛、乌头、菝葜七种药物混合酿造。至于椒柏酒，则是花椒与柏树叶泡制而成，据说此两种酒均能驱邪祛病，延年益寿。正适合去岁之夜饮用。
盖因延康坊毗邻繁华的西市，故此街坊内有诸多商铺，两旁酒楼林立，酒楼上悬挂着显眼的旗帜，叫卖声此起彼伏，某些商家更是搭起了摊位，将一些过年的商品摆了出来。而酒楼里更是歌姬曼舞，乐师奏鸣。有的甚至还有相扑杂技。
酒楼中食客们有的饮酒赋诗，有的投壶行令，有的则有胡姬陪同左右。
坊内居民虽以汉族为主体，但偶尔可见少数波斯或胡族游人经过，有的身着长袍，有的却穿着唐装。
胡着汉帽，汉着胡帽。
亦见胡姬翩翩起舞，康人琵琶悠悠，新罗扑球惊艳四方。此景繁华盛况，竟不逊于现代都市的繁华景象。
黄莺早上告诉自己，据邻居侍女所言，坊内“屠苏”口感欠佳，而西边金光门侧的群贤坊有一家所酿的味道极佳，不到正午便能售罄。导致他一早起来，刚开坊门就被催着匆忙赶往那里。
虽虽然不知黄莺用何方法，仅用三日便迅速融入周遭邻居的门房、侍女的圈子，不仅对坊内环境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连隔着三户的商人在外置有小妾之事也了如指掌。
相比之下，自己这名谋食者，犹如无事可做的闲人，尽管跑得路程再艰辛，他也毫无怨言。
可偏偏还有一物，需前往东边的宣阳坊才能寻到，如此一来一往，却早已超过了饭点。
张沐安伸手探入怀中，整理今日的支出，刨开黄莺早上给自己的买物钱，自己幸好带了20枚开元通宝。
自己虽曾表示无需薪资，但是周安安还是给予自己每月300文的例钱，虽不算丰厚，然而据黄莺言及，这已相当于普通农民一年的收入。
同时预付了他第一个月的薪水。
这让张沐安深感满足，毕竟自己有了在唐朝的第一笔收入。
20文钱，自然难以享用奢华宴席，但足可在街边品尝一碗美味的肉汤。
他在一家生意火爆的摊子上落座，唤来店家，要了一碗美味的肉汤，这仅花费了他六枚大钱。
随后，他再花一枚大钱购买一个胡饼，将之撕碎泡入满溢肉香的汤中。
肉汤表面的那层肥油花，伴随着吸饱肉汤的胡饼，一匙下去放入口中，那种碳水与脂肪的热量所带来的满足感，如同电流般流遍张沐安的全身。
再喝上一口汤，仿佛能直接将冬日的严寒驱赶出体外。
他原打算将自己的羽绒服拿去当铺典当，然而由于沾染了血液，无论怎么清洗都无法洗净，所以到了当铺不愿接收。
虽然羽绒服风格迥异，但是在这个时代的长安，各种风格的服装已经司空见惯。
半碗肉汤下肚，张沐安只觉得通体舒泰，刚想再喝两口，不料突然从旁冲出一位女童，后方更有一人身着胡袍的壮汉紧随其后。
“那小妞，你再跑一个试试！”壮汉一边追逐，一边愤怒地高喊。
女童非常聪明，她只往人群密集的地带躲避，借助自身娇小的优势，不仅没有被追上，反而还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那壮汉目睹此景，双腿一蹬，身体向一侧腾空跃起，又朝着旁边的柱子用力一蹬，竟然在空中向女童袭来。
然而由于此时大街上人多，壮汉无法落脚，最终还是差了一点终于抓住女童。而女童也被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朝着在一旁喝汤的张沐安摔了过去。
张沐安见状，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接住女童，防止她打翻汤碗。
“这位郎君，多谢出手相助，可否将手中的女童交给在下？”壮汉见张沐安接住女童，上前抱了一拳，开口便是要人。
“是你亲眷？”张沐安没有理大汉，而是问着旁边的女童。
“不是……”女童见此处两面为墙，一面是沸腾的肉汤锅，唯一的缺口又有大汉把守，心知已经跑不掉了，便低着头回答道。
“是你主家？”张沐安虽然不想当这个滥好人，但是此时女孩就在他身边，并且双眼已经带泪，揽住女孩的手臂能明显感觉女孩浑身颤抖。
“不……不是！呜！”女孩此时已有明显哭腔。
“你这人，问那么多干嘛？只管把她给我就是！”大汉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刚刚仅有的一点礼仪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与她之间是何关系？若不说清，我如何能将她交付于您？倘若日后官府追究，我岂非成了帮凶？”张沐安见状，将女孩护在一边。
“她的父亲欠我五贯赌债，赌资未还，已将她和买与我，哪知她居然逃脱。”壮汉向张沐安解释完毕，指向女孩说道：“你的父亲仍在凤翔赌庄赌着，你是逃不过的，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张沐安转头望向女孩，只见她低头默默不语，只有微弱的抽泣声，想必事情恐怕不假，便心中暗叹：“此长安虽繁盛繁华，然妻离子散之事亦难以避免。看着女孩身着单薄，衣物上有众多补丁，针脚参差不齐，怕是自己亲手缝制，手上还有冻疮，家境原本贫寒，却又碰上了个嗜赌如命的父亲。”
“能否出示和买凭证与我看下，如果真是如此，我便将她交予您。”张沐安唯有默许。
一刻以前，自己还为兜里的二十文与一碗肉汤而倍感欣悦，如今却在现代思维与时代潮流的碰撞中，感到如此乏力无助。
那壮汉顺手探入怀中，女孩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张沐安那支攥着酒坛麻绳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颤抖。
嗡！
恰在此刻，一柄长剑从天而降，宛如流星划破夜空，直接嵌入壮汉面前的地面，剑刃深入三寸。
“什么人？”大汉受惊两脚一软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此刻，一道身影自屋顶跃入，身披黑色斗篷，足蹬黑色长靴，长发飘扬，罩着一副黑色面巾，体态修长，动作飘逸。明明行着刀兵之事，却有一股方外之人的气质。
“你若肯信任在下，小姑娘与我带走，我自会妥善安置她。”此人语气平和，有着让人感到难以抗拒的信赖。
“你又是何人？”壮汉听闻黑衣男子要带走女孩，立马起身：“今日怎么净碰上多事之人，您可知道我是何人？凤翔赌庄的事情您也胆敢插手？”
愤然之际，他大步上前，挥动拳头，对准黑衣青年的面门打来。
黑衣男子瞬间闪身避过壮汉攻击，随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出一脚，将其踹飞，继而反手拔出地上长剑，舞出一个剑花，正手刺出。
张沐安眼睛瞪得滚圆，明明仅出了一剑，剑身却在半空化作三道流影，分别点中壮汉的头巾，手腕，和颈部。
瞬息之间，壮汉的头巾飘落在地，手腕和颈部则各自浮现出一条血痕。
“啊啊啊啊！”男子惊恐万分地大声呼喊，手脚胡乱挥舞，裆下竟湿了一片。
人却性命无忧。
黑衣男子见状，不再理会那壮汉，一手拉过张沐安手中的女孩，抱住她的腰，用力一跃，在空中身形翻腾，踏瓦离去。
现场只剩下依然大声叫嚷的壮汉，以及仰望屋顶瓦片发呆的张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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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殴人者，笞四十；伤及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
【明是虽未损伤，下手即便获罪。至如挽鬓撮发，擒领扼喉，既是伤杀于人，状则不轻于殴，例同殴法，理用无惑。】
这是《唐律疏议》的规定。
意思是只要殴打他人，就要鞭笞四十，伤及了别人或是物品的杖打六十。只要动了手，无论有没有伤到别人就已经算是犯罪了。
这是黄莺临行之前，一直告诫自身的话。只要自身站在有理的一方，即便出现纷争也无惧，只是切勿轻易动手。
这也是刚刚为何张沐安始终未曾出手的缘故。
那凤翔赌庄的壮汉动了手，估计会被金吾卫强制带走，然而事件中的黑衣青年率先拔剑，还见血了。因此，估计主要的罪责还是黑衣男子。不会落在那壮汉身上。
率先赶到现场的是金吾卫，他们询问了张沐安、附近摊贩以及各种围观人群后，便开始着手描绘那黑衣青年的外貌。奈何黑衣青年遮掩的很好，只能草草先草草记下。
随后赶到的是一位身披铁甲、着红袍的青年，岁数与张沐安相仿。那位青年与金吾卫交谈了几句，接着蹲下研究起了地面上的剑痕。
“你当时距离最近，能观察到那人是如何施展剑法的吗？
红袍青年视线未曾离开剑痕，却突然发问。
“并……并未看清……”张沐安明白对方虽然并未看向他，但提问的对象毫无疑问是自己。
“确实……你不会武功，非武林中人，未能看清实属正常。”
张沐安并未接话，对方已为他找好了借口，自己没必要多言辩解什么。
言多必失。
总不能告诉他，那个人好像是个纯阳，内功多半是太虚剑意，剑术招式八成是三环套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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