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界的风物一向静美,只不过是近些年来有些暗流涌动。实际上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些事情与他们毫无关系。
毕竟人会说话才能交流,进而与事物产生联系。而不管是在敛界的哪处福地,大人都不会教小孩说话。
既然没被教过任何东西,那就只能跟着眼前看到的东西走。
先去找一把剑吧?
敛家的孩子们,面对死亡不知道呜咽。
他们从来处来,来到山前就往山内走,看见剑冢就向冢下行,遇见森林,就在林地里游荡,站在溪边,就从下游一直踱到上游。
能活下来自然极好,死了也没办法。
毕竟你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个裹着皮革的孩童隔着溪流,好奇的看着远处坐着的男子,他手里握着一根锐骨,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华镜盘坐在溪边,看着那从下游走来的孩童,心想在很久之前,先生是否也是这样看见了自己?
能从下游走到这里,经历了些什么不言自明,华镜走到小孩子的旁边,用手点了点溪面。
那孩童突然扑跪在溪水前,呼吸急促,眼睛发直,死死的盯着水上的波纹。他四肢痉挛,眼神如痴如狂。
华镜看不见孩子看见的东西,但他知道那孩子看见了什么。
带着你的剑跪在溪边,溪水会教你说话,会赐予你第一道剑诀。
现在想来,这种顷刻间的教化很类似于禅宗的灌顶。不过华镜很难确定,因为他没有亲自体会过。
华镜从来没有在溪水中看到过什么东西,哪怕是先生对这件事都很惊奇。
他当年坐在溪边,微茫的看着自己的同道一个一个离开,不知道何为苦闷。
“这算数么?这当然算数。”先生就这么走来,呢喃着用手摸了摸华镜的头顶。
他是慢慢和先生学会说话的,这使得他和溪边的其他人很不一样—华镜的剑心远没有同辈那样纯粹,不过幸得境界从来没有落下过。
过了些时间,先生又带了几个孩子到院子里,他笑着说教小孩子说话很有趣。
那段时光算得上温和,但敛界的情况总归无法改变,当年一起识字的孩子没能都活到现在。
每次在佘山脚下的石碑前,莫食总是会和紫衣握着手,祈祷彼此之间不会遇上。华镜没那么紧张,但心里想的东西也大差不差。
“能不遇见自己人该多好啊。”
这样下去溪边的人全都会死,一个都不会剩下。
而且正是你亲自动的手。
身怀骨刺的孩童突然抬起头来,他已经知道身前究竟是何许人,眼里满是惶恐的神色。
那又如何?华镜转身离开。
……
修行的洞府中,鹿呦伸手抹平了岩壁上斑驳的剑痕。
一旁的阴影抖动了几下,传来山阴的剑意。
“你来这里已经很久了,还看不习惯?”
“我只是觉得它说得不对。”
鹿呦微笑着耸耸肩。
“山里的人习惯听石头说话,溪水可从来不会这么多嘴。”
“很多人不满意你说话的态度。”
绿袍少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事情很不对劲。”
“是。”
“尊主大人不会介意流这点血,华镜没有活到现在的理由。”鹿呦对着角落的阴影说,“华镜一定是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依仗,而它甚至能让尊主大人都不愿意说出口。”
“可能是剑一。”
“可能是。”
“在我们这边,最了解华镜的就是你。”
“华镜没什么可供人了解的地方。”鹿呦沉默了一下,“他就是那样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拉着在溪的人去死。”
“我觉得这个理由之所以这么难猜,可能不是因为我们不够了解华镜,而是因为我们不够理解尊主。”鹿呦继续说道。
“没人敢猜测尊主的想法。”
“我们不需要猜,我们只要知道,尊主不想杀华镜就可以了。”
“所以。”
“所以我们应该杀了华镜。”
阴影时隔些许才再次跳动。
“大家都想,你投过来的这么快,是因为那件事。”
“可能有关,我已经不太想了…”鹿呦揉了揉鼻梁,“承影死在华镜手上,你们肯定很想他死。”
“我们上次就没办成这事。”
现在隐阁这边的剑侍都隐隐畏惧着华镜,想要凑齐人很难。更何况这件事还有违尊主的意思。
“那次他能赢是因为他走得开,而不是因为他站得住。“鹿呦缓缓的说,“试着让他挪下脚。”
山阴想到了某个可能,阴影猛烈跳动了一下。
“你查到那位在那了?”
“华镜的确把那位安置在了非常安全的地方。”鹿呦幽幽的说,“那地方安全到就算你知道它在哪儿,也没办法找到它。”
可是十二年真的不算短,足够让一位仙人翻遍北原飘落的每一片雪花。
“这件事情办成了,上边死一个,我们两边一个人都不用死。”鹿呦闭上眼,不再看那道阴影。“考虑一下。”
……
稀簌的人影在各处界门安静下来,隐阁的剑侍不再将剑收入道躯。敛界的风云变得平静,空旷的地界恢复了静谧的美感。
那天清晨,华镜亲自准备了一份早茶,推开了白院的门。
安静的庭院里平铺着厚实的积雪,门窗瞧着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开——华镜依然清晰的记得自己曾住在哪间偏房,他清干净玉桌上的雪,把装着茶点的檈托呈到桌上,最后绕到桌子的另一端坐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华镜剑心澄澈,只要他愿意,一念便可以遁入空明。这次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让往事涌上心头。
他看到了许多人的脸——大部分是死人,华镜没什么愧疚,在这点上敛家的剑侍恐怕是共通的…紧接着是一些模糊的场面,那些明亮的剑光与雷霆,以及接连天际无穷无尽的剑意江海,当然,还有那把剑,唯独那把剑是最令人印象深刻,华镜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没人忘得了它。
最后,那些场景消失,视线来到了一个人身上。
对,鹿呦有个哥哥。不过他们当然不是真的亲人,但他们是一同来到溪边的,确实情同手足。
哥哥的名字叫作清平。
那天莫食和紫衣没在石碑上看见彼此的名字,但他俩依然被吓傻了。
清平抬头低头,尔望尔盼,叹了口气,似要挑眉,又像要苦笑。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看向了自己。
他想要认真的对自己说些什么话,但又意识到了没什么必要。
最后他希望自己能照顾好鹿呦。
华镜眉间生疼,他很清楚自己没能做到这件事情,而这只不过是他所辜负的众多期望中的一个。
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有人离开,不过终于,他们熬过了那段时光,不用再为了练剑这种事情发愁。
先生与他们一同谈了很久,说自己决定要做些事
那是一场残酷的夺嫡,先生最后得到了那把剑,再次去了中土。
过了一段时间,那把剑回到了敛界,华镜他们知道先生死了。
敛家的故事充满着生硬的转折,就像华镜在宗阁暴起杀人时一样,干脆利落。
华镜慢慢睁开眼,发现前庭的门打开了一道缝隙,雪面上,有一行脚印不断延伸,最后来到了自己身前。
桌上的玉檈已经被打开,顶盖被随意放在一边。
一个穿黑袄的小姑娘正坐在自己对面,埋头啜着一碗豆浆。
华镜就这么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
过了一段时间,少女擦去嘴角的豆渣,抬起头。
“你在哪里?”她问华镜。
这个问题有些令人费解,华镜也很想带着微笑告诉小姑娘自己就在这里陪着她吃早茶,但他没办法这么做。
“我在羌陵。”
“怎么样。”
“不太好,可能会出事。”
小姑娘低着头。
华镜本来打算安慰她两句,但最后没这么做。
“您可能要自己想办法。”
“嗯。”
华镜突然发现自己与少主的交流其实不算太多,他每每开口,说的大部分都是关于家主生前的事情。这个话题有时会惹得小姑娘不开心,华镜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想通一些。
“抱歉。”
剑侍的身形慢慢变得透明。
少主从桌边拢起一抔雪,擦了擦脸。
她的名字叫做敛冬,她是敛冉的独女,敛家的少主。
但她眼里面没有丝毫作为年轻主人的纵容。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自己就是一条丧家犬,而且如果自己做的不够好,可能连丧家犬都没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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