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辄端坐在平阳城城楼之上，一边监督着民夫及士卒加固城墙，一边自腰间取出一方丝绸帕子，擦拭起他的宝剑。
王副将方才巡查完城墙各处，来到扈辄身边回报进度，“好，本帅知道了，辛苦了，王副将。”
“不辛苦，主帅，那么，下官继续巡查去了。”
“没事，不着急，先坐下休息会儿吧。”扈辄擦拭着宝剑，看着锃光瓦亮的剑身，“王副将啊，这块丝绸帕子，你猜猜是哪儿来的？”
“嗯……想必是夫人赠您的吧。”
“哈哈哈，确实，正是我的爱妻送我的，她说这帕子用处很多，想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受了伤也可以拿出来拭血、止血；剑脏了也可以用它来擦拭。”
“我说，夫人啊，为夫用这么好的帕子擦拭宝剑或者止血，你不觉得很浪费吗？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帕子没脏，代表国家安宁，她可以放心地和我缠绵；帕子脏了，人还活着，她还可以把我抱在怀里，指责我不爱惜她和她的礼物；帕子脏了，人死了，她可以透过帕子上的血迹，知道她的夫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扈辄将手中帕子展开，华美的丝绸帕子的角落上，绣着一个“扈”字，“你说说，她是不是傻的啊？哈哈哈……”，此刻日影西斜，风儿卷起沙土，漫天飘扬，扈辄眼中似乎有泪水滴落，不知是风沙迷了眼还是内心起了涟漪。
王副将取下腰间的玉佩，玉佩之上刻着“平安”二字，“主帅，此玉佩乃我家夫人请工匠雕琢的，她叫下官时刻随身，相信玉佩在冥冥之中能保下官平安无恙。”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眼角含泪。
其实不止二人，每一名士卒、将领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家人给予的信物，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之上幸存，可自古以来，凡上战场者，皆是九死一生，不知多少人埋骨沙场、葬身他乡，又不知多少人抱憾一生、孤独终老……
太阳彻底落了山，一天过去了，秦军并未再次攻城，赵军得一时安生，可明日太阳升起之后，又会如何？无人知晓，亦无人欲晓。
“王副将，你先回去歇息，上半夜本帅亲自看守，下半夜再由你来，去吧。”
“是！下官先行告退！”王副将领命，转身离开，短时间涌上心头的思乡情绪伴随着晚风飘散，明日太阳升起之时，也许就再无机会发散思绪了吧。
时间飞逝，转眼间上半夜已过，“主帅，您去歇息吧，接下来就由下官看守。”
“嗯……务必保持警惕，绝不能松懈。”扈辄起身之时，还不忘提醒王副将。
“这是自然，请主帅放心。”，两人互相作揖拜别。
明月高悬，万里无云，今夜确是个好天气，夜风拂面，安逸舒适，直叫人放松，只可惜这里是前线战场，否则就着这风儿，躺在这广阔天地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缓缓睡去，也不乏是件美事。
秦军不知是不屑于还是本就无计划偷袭，一夜极其平静地过了，直至第二日巳时，双方大军皆用完早点且歇息至少半个时辰之后，秦军终于擂鼓进军，再次兵临城下。
秦军军阵最前方，一名骑着马的将军极其显眼，他手持通体亮黑的宝剑，身着黑色底纹铠甲，铠甲之上浮现着一只似鸟非鸟头上长着长角的怪物。
扈辄及月明二人，站在城楼之上远眺秦军，第一眼便看见这名秦将，扈辄定睛眺望了许久，才确认下来，此人，乃是秦军主将桓齮。
“全军，进入指定位置！准备交战！准备交战！”一声令下，赵兵在城墙上下快速跑动起来，或搬石块；或抬滚木；或清点箭矢；或领取剑、盾、戈、矛；或查点医药、物资等，忙得热火朝天。
“咚……”城外，秦军战鼓声响起，但并未发起攻击，预料中的投石没有飞来，唯有桓齮带着两名亲兵策马上前，至于城门处勒马伫立，全然不顾瞄着他的数千乃至数万张弓弩的威胁，恭敬地对着城上作揖，“请贵军主帅扈将军赏脸一谈！”
不知桓齮打算做些什么，竟敢只领着两名亲兵近前求谈，扈辄见他在城下请见，态度诚恳，又见他武备在身，寻常攻击难以奏效，遂挥手示意赵兵收起弓弩，探身上前，向着桓齮作揖回礼。
“本帅就是扈辄，不知桓将军有何赐教？”不管桓齮是何打算，想要谈那就谈谈，没什么可惧的。
见着城上那名魁梧的汉子，想起先前此人曾看破秦军佯败诱敌之策，桓齮还是相当欣赏的，“扈将军您不愧是一员悍将，身姿挺拔、处事不惊、英气逼人、声如洪钟，今日得见真人，实乃末将的荣幸啊。”
听着桓齮上来一顿夸奖，扈辄改手施以抱拳礼，“桓将军有勇有谋、英姿勃发，亦是员猛将，本帅今日得见真人，亦是荣幸。不过，你我各为其主，这种客套话说了有何意义？若是您想借此劝降本帅，还请您收了这门心思，本帅断不会背叛国家，临阵倒戈！”
“呵呵，末将确有劝降之意，扈将军，您也不必急着赶我走，且先静心听我一言，听罢之后再言战或降。末将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才，在昏庸无能的赵王手下任职，可谓是明珠暗投，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大胆！竟敢如此污蔑我王？”
“欸！且先静心听末将之言！”
扈辄看了看桓齮背后军容整齐的十余万秦方阵，又看了看城内严阵以待的将士们，想了想不知是否会来的援军，终还是将拔了一半的剑塞回剑鞘，且听桓齮一言，多拖延些时间也是好的。
“行，本帅倒要看看，您能说出些什么来？”
“一则，现任赵王登基以前就以无能、昏聩、好色、贪婪出名，登基之后也只收敛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比从前更甚了，如此昏君，败坏起国家来何其容易？如今赵国内忧外患，衰败乃至亡国绝非无稽之谈，将军您何必将自己的前途和大好人生砸在这么一个没有前途的国家中！而我大秦恰相反，当今王上，圣德远播、虎视天下，慨然有统一六国之志，将军您若在秦，何愁建不了功业？”
“二则，现任赵王宠信奸佞、不信忠良，将军您此番率军驰援平阳没能取得赵王援军相助……”
“你居然连这都知道？”扈辄瞪大双眼，惊诧万分。
“呵呵，所以末将才说，赵王宠信奸佞、不信忠良啊，若将军在秦，则断不会发生这种情报完全泄露的事情。”
桓齮所言确实有理，秦军来犯之前，赵军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有，直至秦军入境，才在赵军斥候几番探查下知道个大概人数和统军将领的姓名，其余一概无知，赵国派出去的细作全无回应……
“三则……”
“不必再言！”
“哦？扈将军您……”
“本帅已下定决心！”扈辄将剑拔出，剑尖对着桓齮。
“本帅绝不投降！本帅与贵国交战，从来不是为了王上，而是为了国家、民众以及万千同袍！桓齮，任你巧舌如簧，也掩盖不了贵国在长平所作的一切，也掩盖不了遍布赵境的啼哭，更掩盖不了我等武将的恨意！赵王或许无德无能，秦王绝对残暴无情！”
“长平”二字一出，桓齮知道劝降已无可能，长平永远是赵国上下的恨和怒，更是赵国抵抗秦国的决心之源，无论赵王多么昏庸无能，无论秦王多么圣明贤德，只要经历过长平一战的那代赵国人还活着一天，他们的后代还记着一天，赵国还存在一天，这个源头就无法掐灭。
“本帅明白了，既然如此，扈将军，自行保重吧！”桓齮再次朝着城头微微作揖，策马回身。
“轰……嘭……”桓齮回到秦军阵中的那一刻，无数投石自阵后飞出，砸向平阳城内外。
在投石及箭雨的轮番轰炸下，在赵兵的喊叫及惨叫声中，在秦兵的喊杀声里，扈辄又一次从腰间取下夫人送的那一方帕子，看着角落里绣着的那个“扈”字。
“夫人，对不起，为夫恐怕真的要殉国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将帕子紧紧地揉在掌中，丝绸还是那么地柔软、舒适、丝滑，宛如久违地握住了夫人的手一般……
“轰……嘭……”投石还在落下。
“嗖嗖嗖……”箭雨也还在下。
“杀啊……”喊杀声还在响。
“主帅！”王副将及月明两位将军冲上城楼，扈辄见着两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正在过来，悄悄地将手中帕子收起，伸手去扶正自己的头盔，手故意从眼前经过，拭去眼角的些许泪水。
“两位将军！今日之战至关重大，胜则城存，败则身亡、城失！务必全力迎战！”
“是！！！誓与平阳共存亡！！！”
“誓与平阳共存亡！！！”
“誓与平阳共存亡……”
口号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直至遍布整座城，响彻整个战场，回荡在每名赵兵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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