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亲的这位是山神还是河伯?”
“山神。”
此时老妇人已经站起身,她望着渐行渐远的接亲队伍,神情恍惚。
“这山神似乎还挺好说话的,他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有点发毛,我没有下跪,他都没有过来砍我,或许你们可以跟山神商量一下,换一种祭品,比如——西瓜?”
张钰半开玩笑道。刚才他没有下跪,除了刻在骨子里的对这种所谓神明的鄙视,更多的是挑衅和试探,他很想见识见识这位山神大人会如何对待大逆不道的自己,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是这位山神脾气太好,还是胆小怕事?
“他不是山神,”
老妇人没有笑,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继续说:
“骑马的那位,曾经也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后来从军当上了将军,再后来他死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那位山神大人的大将军。”
张钰有些疑惑:
“从军?蜀地不曾建国,哪里来的将军?”
老妇人奇怪的看了张钰一眼:
“蜀地的男人是可以到中原任何一个王朝中从军的,你连这都不知道?”
张钰打了个哈哈,这点他确实没想到,但很快又觉得不对,问:
“既然是将军,多半应该战死沙场,就算侥幸回到家乡,又怎么会成为阴灵?”
方才他观察那阴灵,从他身上遗留下来的伤口来看,分明是战死,可战场是大凶之地,凡是在战场上死去的人,其魂魄都会被囚禁在那片土地上,不入九幽,不入地狱,不得超生,除非是佛门僧人念诵《度人经》或是道门弟子念诵《往生咒》才能得到解脱,但那样一来,他们的魂魄就会离开这方天地,不可能诞生阴灵。
老妇人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好几次她都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声叹息。原本来看热闹的农人都已经走光,他们走的时候都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位信任山神夫人曾经住过的小屋,更不敢去安慰小屋门前那一对相拥而泣的中年夫妇,他们行色匆匆,更像是在逃跑。
张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阿婆,用一条人命才能从山神那里换来风调雨顺,这样的山神,可还有祭祀的必要?”
张钰的这一句话像是一柄利刃划开老妇人尘封的记忆,这让她有一瞬间明显的失神。她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当着她的面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但那人死了,他被山神大人一剑划破了胸膛,掏出了心脏。回过神来的老妇人被恐惧和悲痛所充斥,她慌忙用手捂住张钰的嘴,死命摇头:
“莫要说这胡话!莫要说这胡话!你这娃儿当真是个憨的?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不要小命了不成?山神大人,是仁慈的,他六十年才纳一位新山神夫人,就能保我们六十年无灾荒,大伙都是自愿的!”
自愿的么?若真是自愿,那对中年夫妇为何抱头痛哭?若真是自愿,为何全村人不敢去祝贺,而是落荒而逃?如果真是自愿,阿婆你身边那个少女的魂魄又为何会掩面哭泣,她在哭什么?
张钰终究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是外人,也算山上人,大可以肆无忌惮的谈天说地,但阿婆是村里人,她的家在这里。张钰又用一角碎银跟老妇人换了一个竹筐和满筐西瓜,离开了这个村子。
四面环山,把这个村子围得死死的,残阳如血,染红了这四面的山,像是染血的尖牙,小山村就像是落入血盆大口中,一点一点被吞噬。张钰背着竹筐,孤零零走在这田间小路上,影子拉得老长,影子一分为二变成两道,其中一道脱离地面,化作一名身披铠甲,浑身散发黑色雾气的阴兵,是已经成为鬼王的陆星。
哪怕此刻黑夜还未完全到来,哪怕陆星身上的黑气被阳光照射的如同滚油劈啪作响,陆星还是倔强地从张钰的影子里走出。
一人一鬼并肩同行,少年神色平静,瞧不出喜怒;阴兵脸附面甲,只能看见面甲下面那双血红的双眸。
“感觉同病相怜吗?”
张钰突然开口,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扭头面对陆星,像是在自言自语。陆星顿住,她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少年的后背。
“看到那女孩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张钰第二问,问得陆星双拳紧握,凶厉之气不由自主散发开来。
“是不是特别想要杀到山上去,将那山神祠庙砸得粉碎,让那所谓山神魂飞魄散?”
张钰第三问,陆星已然不再遮掩任何气息,阴风席卷,杀气腾腾,这一幕就好像她当时亲眼看着那女孩被一堆尸体搬上花轿时,如果当时不是张钰压制着她,她可能已经冲上去了。任由陆星激起的阴风吹得自己袖袍鼓荡,张钰仿佛毫无所觉,他问出了第四问:
“杀一个山沟沟里的山神很难吗?”
下一刻,张钰被陆星漆黑的、覆满铠甲的手臂拦住了,陆星目光灼灼地逼视这张钰,虽然一言不发,但张钰知道她心中所想,着第四个问题,也是陆星想问张钰的,杀一个山神很难吗?如果张钰连这么一个山神都杀不了,那同样不了碧水河的河伯,也就救不了自己的妹妹。
张钰露出一个微笑,回答自己,也是回答陆星:
“不难的,甚至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蜀地没有王朝,剑阁内更没有君主,那剑阁敕封的山水神祇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淫祠野神,名不正言不顺。剑阁那帮疯子生前忠于剑道,杀力不凡且意志坚定,可一名已经自甘堕落到向一个山村讨要山神夫人的神祇,哪怕他生前是剑修,死后还能提得起自己的剑吗?还有脸称神?不过是自暴自弃的残魂罢了。”
张钰望着那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小山村,叹息:
“可就算杀了山神也没有什么意义,那姑娘即便回到村里,告诉村民山神已死,那帮村民也不会因此欢呼雀跃,他们只会活在更深地恐惧里面,因为他们的生活失去了仰仗,六十年搭进去一个姑娘,他们认为很划算,老妇人算是受害者,她说的话言不由衷,但那些没有女儿的村民,他们也只是表露出一点点愧疚而已。为了自己今后继续风调雨顺,他们只会主动附近的剑阁哨所,告诉那里驻守的弟子这里发生的一切,揭发我们的罪行,然后再迎回一个新的山神。
而那姑娘呢,真正称职的父母会带着她逃跑,如果被愤怒的村民抓到,父母也会紧紧护住自己的女儿一起被打死、烧死;好一点的父母,会给这姑娘一些钱财,打发她离开这里,从此不再相见,可一个从小就从村子里长大的姑娘,长得不差,手里又有几个铜钱,能在这世间走多远,又能走到那去?十有八九都是一生坎坷,生不如死,剩下的十之一二干脆就暴毙于荒野,须知这大好河山容得下一切,独独容不下孤苦无依的美人。再说剩下的那些父母,他们就直接把自己的女儿锁起来,等新的山神选定,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女儿献出去,继续做那山神夫人。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那对中年夫妇绝对不可能是最前者,就凭那姑娘被接走时,他们甚至不敢抓住她的衣角,明明那时候他们相聚那么近!
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能怎么办?杀个回马枪再干掉一个山神,还是索性屠了整个村子一了百了,这就等同于把剑阁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我们会被剑阁的那帮疯子追杀到天涯海角,你的妹妹还救不救?”
陆星的身形颤了颤,她现在只是一只不完整的阴兵,根本不能和张钰想得那般长远,只是她的双拳依旧保持紧握,张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与其担心那个姑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等我们把你妹妹救出来后怎么安置他,之前我所说的一切也可能会应验在她的身上。总不能让她跟随我们一起去往镇北关吧,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敌人,将来会很多很多,其中强者如云。”
这根本算不得安慰!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陆星的怒火,陆星开始彷徨无措起来,最终,她身形扭曲,再度融入张钰的影子。
“可以啊,张钰,你现在都学会PUA下属了。”
心境世界传来张絮的声音这是张钰自打开那扇门之后第一次主动与张钰对话,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没有对张钰恶语相向。张钰被吓了一跳,他有些吃惊得通过心声回应:
“你居然能直接与我沟通?”
“一直都可以,只是以前来自看到你那黛玉葬花多愁善感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讨人厌了,这很对我的胃口,我以我决定纡尊降贵跟你唠会儿。”
“那倒也不错,一想到一路上只有陆星那个哑巴阴兵陪着我,就抬不起腿来,有你在,这一路上说不定会走得快些。”
张钰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落寞,
“在你的那个世界,我这种做法叫PUA吗?那经常PUA别人的人,是不是很,恶心?”
张钰用了一个张絮经常用的词汇。
“那是自然。”
张絮啃一口西瓜,吐出一地瓜子。
“那你觉得这山神该不该杀?”
张钰又以心声追问。心境世界,张絮将瓜皮随手丢进垃圾桶,一脸无所谓道:
“想杀就杀呗,你分明就是不想惹那麻烦,别老是无视你有后台这件事,你杀个山神,然后亮出你的身份,剑阁其实不会拿你怎么样,可你要是在蜀地这地界有个好歹,那剑阁的乐子可就大了,你家那几个长辈的精神状态也没比剑阁那帮疯子稳定多少。想象一下,太极峰与剑阁全面开战,你的外公在前面乱杀,你在后面嘎嘎。”
张钰有些不满张絮调侃自己的家人,出言阻止:
“那也是你的家人长辈,说话就不能放尊重点?”
张絮嗤之以鼻,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我的家人,他们的外甥叫张钰,不叫张絮,你信不信,一旦他们知道你的心境世界有我的存在,一定会把我当成你的心魔想尽办法给灭杀了?”
“说的也是。”
张钰尴尬的挠了挠头,不过跟张絮这一通对话,让他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好像被侠客话本里面的主角影响太深了,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应该无依无靠闯荡江湖,遇事全靠自己,莫向外求,自己又不是那陈皮皮,活得这么累做什么?他忽的神色一敛,直视正前方,就在那两山夹缝中的小道尽头,之前接亲队伍中的老妪正对着张钰遥遥躬身,上吊眼中射出阴鸷光芒,老妪皮笑肉不笑开口:
“少侠且留步,老身家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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