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唐秋月也闭上了嘴。
——现在她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她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该死的？
她又想起了第一个陪她睡觉的男人，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他却已很有经验。
对她说来，那件事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验，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她甚至还想到了薛嫣然。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独孤星回去了？独孤星是不是还要她？
这些事根本就是她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她本来就不愿去想的。
可是她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就在她思想最乱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中，绿水湖边。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唐秋月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边，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唐秋月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唐秋月看见他，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岳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唐秋月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岳掌柜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唐秋月当然知道：“是岳天朝。”
岳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岳庄主，岳天朝。”
岳天朝并不是那种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唐秋月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岳庄主，竟是这么随和，这么平易的人。
看起来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令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干燥而温暖的。现在他正握起了唐秋月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唐秋月道：“可是前辈你……”
岳天朝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唐秋月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她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她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剑。
岳天朝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她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唐秋月心里忽然有了种她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她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她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画中的人？
岳天朝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岳天朝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唐秋月静静的听着。她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人已看破了一切。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岳天朝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先祖，你大概也知道他。”
唐秋月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太阳山，谈武论剑，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么伟大的人。
岳天朝道：“自老人家仙去后，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老人家的，可是岳庄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本不配做岳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唐秋月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她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岳天朝道：“我有两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她们死得都很早。”
唐秋月听说过这件事。岳庄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她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她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她们的洞房里。
岳天朝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了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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