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就是整整一年。
一年来,他的画艺继续突飞猛进。
画风飘逸绝伦、卓尔不凡,完全已是大家风范。
求他画像的人愈来愈多,往往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但当排到第四位客人时,无论对方愿意付出多高的价格,他也不肯再多画一笔。
“柳大师,价钱多少随您开便是。”
答复永远只有客客气气的四个字。
“明儿请早。”
有时候,脾气暴躁的客人怒了。
“柳三,你要是敢不画,老子就要······”
答复还是那客客气气的四个字。
“明儿请早。”
······
只是······无论他的画功如何进步,如何大成,他还是没有把握画出那双眼睛。
我······该亲自上门道歉认输么?
当赌约期限将届,他问自己。
我······其实早就输了啊。
他纠结着该不该去再见她一面,再次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但他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她再度伤心失望的眼神。
幸运的是,在赌约期满的最后一天,一名求画的客人告诉他一个喜讯,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再去面对她了。
因为次日,她将出嫁到省城江南雕塑界大匠严大师府上,成为大师接班长子的新媳。
乍闻这个消息,他长长松了口气。
这个持续时间长达整整一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赌局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自己终于,不用再去面对晴失望的眼睛,承认画作上的失败了。
短暂的轻松和庆幸之后,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将他整个人笼罩。
除了空虚,还有伤心、难受和绝望。
最后就是痛,彻骨彻心的痛······
不知是为了那幅未完成的画,还是为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桥头上。
晴的模样再次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出现。
她深深的一瞥,眼神中充满期盼、希望、幽怨和无奈······
赌约期满就是出嫁之日?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疑惑如闪电般没来由地划过脑海,他陷入了沉思,霎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这样子的么?
他黯然摸出怀里的玉佩,凝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询问。
告诉我······晴?
这是一条出城的必经山道。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路中央,不知已站了多少时候,连初春满是寒意的细雨淋在身上也恍若不觉。
“借光!让道!”
一队花轿被他阻在路口,领头的壮汉勒马扬鞭,不耐烦地喝斥道。
“这位大哥,烦劳通禀您家小姐,就说杨柳河柳三求见,顺便再帮在下带一句诗·······”
“闭嘴!罗里吧嗦的,见你个头!还诗不诗、死不死的,忒不吉利!”大汉怒目而叱,毫不客气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央请,“我家小姐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这等山野鄙夫说见就能见的!再说我们现下还要急着赶路哩,再不让开······”
他右手马鞭已示威般高高抡起,忽然瞥见柳三双手高举过头的崭新一沓钞票,随即语气一缓,马鞭轻轻放下。
“好吧,看你久等不易的份儿上······我就姑且帮你传讯一次。”
少顷。
他被带到一顶花轿前,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你还来做甚?”轿中传来她冷冷的声音,“赌约昨日已然结束。”
“我知道的。”
他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像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气。
“我来······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他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此时此刻,他在意的不再是什么传世画作,不再是荒诞赌约以及背后的真相,更不是自己卑微可怜的自尊和颜面。
他最最在意的,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为了这一面,他甚至不惜去面对她那伤心、责备,甚至鄙夷、不屑的眼神。
只因这一面,不出意外,恐怕就是······他俩的最后一面!
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是轻轻的叹息。
“时至今日,再见我一面又有什么用呢?”
他垂下头,不敢回答。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见我一面······你就打算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么?柳三浪子?”
她知道他的最新绰号,显然对他这一年来荒荡无稽的行径了如指掌。
只是这次为了看美女,居然色胆包天到要路拦花轿,实在是太过分了呵!
他还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好吧······”
她最后无奈地道。
轿帘掀开的刹那,他终于抬起了头。
透过朦胧的雨丝,时隔一年之后,他终于再度见到了她。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令人惊艳的绝世容颜,而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眼神再度相交的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极度的空旷和极致的静寂中,两人的身心就像是发生了交叉穿越,不可思议地融合为一。
他看到了她所看,感受到了她所感。
原来在那充满自信的眼神深处,竟潜藏着如此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真相一直都在他面前。
只是他没有看见而已。
对不起······
我来晚了······
现下虽然已经迟了,但······
“那幅画还在么?我现下要将它画完。”
他坚定地道。
他本不是来完成那幅画的,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现在?
此时此地,你终于敢去兑现推迟了整整一年的失效承诺?
来不及了!
实在是······太晚了!
但最后······她随手扔下一幅画卷。
画卷掉在地上,立刻沾染上斑斑点点的污水泥垢,就像是被人弃之如遗的弊履。
“拿走吧!”
她断然下了逐客令。
他慢慢弯下腰,轻轻拾起画卷,用衣袖无比温柔地将上面沾上的泥污一点一点擦拭得干干净净。
然后······
他从身上取出笔墨。
他并不打算离开。
他今天要······当众作画。
他要当着她的面,画完这幅未了之画!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阻止。
这幅画,她整整看了一年。
一年里,每日每夜都在看。
一年里,每日每夜都在等。
当这幅朝夕相伴的画卷被自己亲手扔进泥淖里时,她心里也很痛。
只因痛得太深,反而显得麻木不仁、毫无反应。
当看见他倔强地坚持当场续画,她没有拦阻这件早已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事,只因她其实也很好奇,这个已经畏缩逃避整整一年、错失赌约的懦夫,今日到底能不能完成这幅残画?能不能落下那最难落的点睛之笔?
尽管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因为输掉这个赌约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自己······
自己更已为此赔上一生,以至于今日才会被迫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他用笔蘸满墨汁。
流浪画师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小画师,你可以两笔画出鱼的心情么?”
当时尚显稚嫩的他,还不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但现在······
现在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我可以。”
一笔就可以。
他用心感受着适才与她眼神相交的感受。
这一刻,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这一刻,他才真正“入神”。
他深吸口气,左手展开画卷,右手执笔随意一挥。
一笔······足矣!
他抛下笔,阖上画卷,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这幅几乎耗尽了自己毕生心血的作品。
他走近花轿,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已完成的画以及······替她保管了整整一年的玉佩。
“晴,”他终于没有再加上“小姐”二字,“赌约我输了,画请收下,玉还给你······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他深深一躬到地。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展开画卷,目光就再也舍不得移开······
他转身扬长而去,在一队人惊讶、不屑,就如同看待疯子的目光中,毫无顾忌地纵声高歌,任凭雨水拂面淌下。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师兄,也就是说,二师兄那幅‘无目美女之像’,最终还是完成咯?”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阿九,着急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是的,完成了。”
他叹息着。
不但成功完成,一举超越了严大师的杰作,还彻底超越了他自己。
那幅画,最终成了举世公认的神作。
亦是二师兄一生最好最完美的作品。
输了赌约,却最终赢了画······
“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晴小姐喜欢二师兄么?”
“咳咳,这个啊······”
师妹的关注点,永远和自己不在同一条线上。
他搔搔头,不知道该怎生回答。
算起来,二师兄只见过晴小姐两面而已,然而就是这区区两面,就让他从此情根深种······不,也许不是两面,一面就已注定他终身为情颠倒,难以自拔······
而故事中的晴小姐,一个如此······自恋的大美女,她会对二货师兄产生真正的感情么?也许有吧,但总觉得像是······若有若无似的。
忽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晴小姐对二师兄的感情,应该就像这首诗描述的那样子吧。”
这种朦朦胧胧、不知所云的搪塞,能蒙混过关么?
他正自担忧,岂料阿九却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
“师兄,故事到此结束了么?”
“结束了。”
他点点头。
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
但他已不准备告诉阿九,因为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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