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夕阳也已半藏西山之中。
西凉军营寨中熊熊的烈火，此时仍未完全熄去。
火光摇曳，把天边云霞映得血红，给本有些惨淡的残阳更添了一分生气。
曹军将士正在城墙下打扫战场。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陈玄立于城楼最高处，忽然有感而发。
“太阿好气魄！”曹操缓步走到陈玄身侧，笑着拍了拍陈玄的肩膀。
陈玄却笑了笑摇头道：
“巍巍雄关，挡得二十万酸枣联军寸步难行，就如此轻轻松松，被主公不费吹灰之力打了下来。
“该是雄关漫道真如纸才对。”
二人哈哈大笑。
城楼下搬运尸体的小卒见到是曹操与陈玄，一阵讶异与兴奋。
“多美的景致。
“当得赋诗一首。
“太阿可有诗才？”
陈玄摇了摇头，“并无诗才。”
曹操也不在意。
他看了看陈玄，又看了看这关下人来人往，最后看向了关后的残火，恍惚间觉得如在梦中。
许久无言。
曹操想到了许多，酝酿了千言万语，此时不吐不快。
“三个月前，我还在雒阳委身董卓，以待时机，想着为天下除一大贼。”
陈玄扭头看向曹操，曹操却并没有看向他，似是自言自语。
“两个月前，我刺董失败，仓皇地逃回谯县，招兵买马，聚合徒众。
“一个月前，我作为其时最弱小，也是其时唯一没有名分的诸侯，发布讨董檄文，首倡义兵。
“太阿可知道，我为何处处想要冒头？”
陈玄想了想，而后摇头。
他当然知道。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应该是到了曹操要向自己吐露心声，收买人心的环节了。
互相吐露心声是最容易拉近两个人距离的举动。
他肯定要陪着曹操演一场戏的。
他眼神真诚看着曹操：“玄不知。”
曹操仰天捧腹，大笑不止，笑得眼角有泪。
“因为我是阉宦遗丑嘛！
“因为我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阉宦遗丑嘛！
“我之所以处处想着冒头，便是想着。
“我曹孟德，定要立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不世之功！
“我曹孟德，定要让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半月前，聚义酸枣，盟誓除贼。
“盟誓之时，人人涕泗横流，人人心怀鬼胎，最终除了我，一个个前怕狼后怕虎，逡巡不进。
“我去献志才之策，除了袁本初外，所有人，皆视我为无物。
“那时我便知道。
“纵是我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些人还是看不起我。
“他们是清流。
“而我——
“是怎么洗都洗不白的浊流嘛！
“你知道，当其时我最想做的，我最大的私心，是什么？
“就是证明给那群看不起我的人看！
“我曹孟德，除了出身不如他们，其他的都比他们。
“强百倍！
“强千倍！
“我想着，如果能证明给他们看，便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当其时。
“我是已经做好了要粉身碎骨的准备的。
“我绝不怕成为第一个死在董卓刀下的人。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了却天下事，求得身后名。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留给后世的。
“不是我的阉宦出身。
“是仗义死节！
“是忠臣义士！”
曹操豪气干云，已是涕泗横流。
本打算陪曹操演戏的陈玄，见闻曹操这番自白，也不得不微微动容。
他能看出来，曹操并非在演戏。
曹操大袖一挥，抹一把鼻涕，并不介意陈玄看到他的丑态。
“我本以为我会死在这次讨董之中，粉身碎骨的。
“直到遇到了太阿你。
“似乎所有事情，都因你的到来，变得清晰、明了了起来。
“三言两语的分析，便得出董卓早已是外强中干的惊世之论。
“既而，又推演出西凉军与孙坚必有一战，给了我坐山观虎斗的选择。
“再而，当我选择了与孙坚合作，太阿立即又看出孙坚心中对我的芥蒂与敌意，促使我最后选择了此最优之策。
“可笑西凉军一场反埋伏，把孙坚打得元气大伤；
“而太阿一场反埋伏，又把西凉军打得功败垂成。
“可悲西凉军一把大火，彻底断送了孙坚反击的可能；
“而太阿一把大火，又彻底击溃了西凉军战心，令我豪夺汜水不费吹灰之力。
“不世之功垂于我手，令我得以一扫平生之郁郁！
“董卓倾覆天下，倒行逆施，注定了是要留恶名青史上，遗臭万年的。
“而汜水关这一战，也注定会在后世史册上，留下一笔。
“我曹孟德，全赖太阿之智谋忠告，得以名垂千古，彪炳史策。
“何其快哉！
“何其幸哉！”
曹操转过身来，任涕泗横流，握住了陈玄双手，摇头动情道：
“古之宰执将相获大才于世俗，皆以【周公得吕望，汉王得张良】比之。
“我得陈太阿，其有异于斯乎？！
“冀太阿助我，勿弃我去也！”
曹操洋洋洒洒一番自白，到此刻终于结束了。
曹操显然在等待着陈玄的回应。
陈玄知道，到他表演的时刻了。
论演技，他不差的。
早就在曹操说到一半的时候，他便已挤出了两行热泪，显得自己也有感于斯。
不然多不合时宜。
陈玄俯身还礼，久久不起。
“玄今日方知主公之志，感极至深。
“为玄者，又岂无志者乎？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史策！
“此亦玄之志也。
“恨哉玄一介寒门，三尺微命，有志报国，无路请缨。
“主公言，无人对主公正眼以待。
“玄又何尝不是如此？
“天下以孝廉取士，有三百年矣。
“玄生而失怙（父死），三岁丧持（母死），十岁祖殁，其后孑然一身，至于成立，不知孝谁敬谁。
“廉者，更本就是郡中家世二千石高门子弟轮番举之，又岂轮得到我这寒门单士？
“若非岳丈将我举荐给主公，若非主公信重于我。
“玄之智谋筹画，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过是空费口舌。
“昔者，豫让先事中行氏，智伯杀中行氏，让则改事智伯。
“及智伯为赵襄子所杀，让为之报仇，漆身吞炭，三刺不成，赵襄子责之：何不为中行氏报仇杀智伯，而独为智伯杀我？
“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其后求襄子之衣，斩衣三跃，毅然伏剑自绝。
“是故有言，‘士为知己者死’。
“主公待我，不可不谓国士，
“主公待我，不可不谓知己。
“玄不胜欢欣鼓舞，大慰平生。
“然而同样被引为知己，为玄者却不愿效仿豫让。
“豫让本籍籍无名之士，亦无扶危救乱之能，故只能奋其勇力，漆身吞炭毁其音容，三刺于赵襄子。
“玄自知无漆身吞炭行刺之勇力，却自认尚有几分智能。
“故为玄者，
“不欲效豫让默默无闻，泯然众人之中，
“亦不欲效豫让捐躯殒命于智伯既死之后。
“竭尽智谋，为主公排忧解难，销忧患于未形之时，挽大厦于将倾之际，此玄之所欲也。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青史传名，流芳百世，超然独处于世俗之上，亦玄之所欲也！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主公雄韬伟略，注定是扶摇而非微风，酝酿着席卷天下，翻地覆地的伟力！
“便让玄这蕃篱之鷃，借着主公这阵万里长风，扶摇直上，得以一如鹏鸟翱翔乎九天之上，得以一窥鹏鸟眼中的万象森罗！
“玄必不失主公之望，奋玄之智能，为主公辅弼，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
陈玄表演结束。
曹操并非表演。
陈玄却要趁现在这大好时机演上一演。
自古以来，哪个君王喜欢无欲无求的臣子？
世上岂真有无欲无求之臣子？
王剪为秦王伐六国途中，五次求秦王赐钱宅以自污。
萧何封侯后为自保，欺压百姓横行兴乡里。
陈玄现在做的，就是借着曹操还是个感性动物的时候，打一针预防针，让曹操知道，自己是有野心，有欲望之人。
自己想的是要名臣上鬼，想要的是留名青史，想要的是知己明主，想要的是好风凭借力。
他放低姿态告诉曹操：我对你曹操能重用我，我感恩戴德，我必不负你。
只要今天演到位了，纵使曹操再多疑，陈玄此生性命已无忧矣。
毕竟，士为知己者死，是一个根深蒂固镌刻于两汉士人骨子里的信条。
没有人会轻易把这句话放在嘴里。
但不说则已，只要说了出来，便是一种表态。
曹操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
曹操此时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陈玄想乘着他这股扶摇之风直上云霄，他又何尝不想牢牢握住陈玄这匹千里马的骥尾，让自己走得更快更远呢？
曹操将陈玄扶起，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陈玄的手，而后忽然扶剑出鞘，割破左右三指，往脸上抹一把血。
紧接着以手指天，泣声誓曰：
“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当面！
“我曹孟德与陈太阿于此汜水雄关设誓！
“太阿不负于我，我亦不负太阿！
“往后用之，信之，专之！
“富贵共之，荣辱共之，生死共之！
“若违此誓，人神共戮，子孙无遗！”
陈玄亦效曹操，歃血指天而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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