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笛坐在方仁的屋子里,拿出David教授寄给她的信,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上面的英文给陈嘉佑听。他说,他已经为她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说九月的康桥很美,你们中国有一位诗人写过一首诗,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躁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他说,我在康桥等你,你会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温笛放下信,看着陈嘉佑的眼睛。
那是她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永远是神采奕奕的,此时它也是这样的,它的主人握着温笛的手,开心地说着:“太好了,温笛,太好了,这不正是你的梦想吗?”
是啊,那是她的梦想,这个站在世界顶端的大学,专业领域最权威的教授,她终于可以大展拳脚。
每每想到此,她都浑身激动,可是,“英国在哪里,你知道吗?”
陈嘉佑沉默了,那个强大的帝国,离他们所在的祖国,已经隔了不止千山万水,他抬起头,坚定地说:“温笛,无论再远,你都要去。”
一直到这一刻,温笛才终于明白方仁当年的那一番话,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弃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温笛出发前的头一天,她和陈嘉佑坐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小时候种下的树苗,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苍天大树,枝繁叶茂。
温笛忽然开口:“等到你退伍了,回来我们就结婚。”
“好啊,”陈嘉佑笑着接过她的话,“我也没什么特长,我们就开家药店吧,帮人抓点药,也算是替方仁哥的份一起了。”
“嗯,你守店我记账,过几年我们就生个孩子,男孩子比较好,像你,像方大哥都好,你就负责从小带着他去学游泳,可不要像我,这么大了还是旱鸭子。”
“对,可不能像你,从小就挑食,我碗里的肉都是被你给夹走的,”陈嘉佑笑笑,“等他记事了,我们就带他去四川,我说了陪你去吃三大炮,还没来得及呢。我就给他说,要好好爱他妈妈,他妈妈当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好哇,我救了你,小说戏剧里,可都是了以身相许的。”
“我许还不成吗,洗衣做饭都我来成不,你要不开心了,我就蹲门口去给你吹曲子,一直吹到你满意为止。”
“那,等咱们儿子长大了,我们还搬回来住吧,方仁哥一个人会寂寞的。”
“嗯,回来住,到时候把进屋的台阶改矮一点,那时候我老了,可背不动你了……”
“等我们老了,到时候,还像这样躺在椅子上一起看梨花。”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却都没有侧过头看向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嘉佑才叹息着,轻声说:“笛笛,别哭了。”
她怎么能不哭呢。他和她都知道,那些未来,那些白头,已然是不再可能的了。明年,后年……往后许多年,这里的梨花依旧会开得灿烂,却再也同他们无关了。
“笛笛,别哭了,咱们还有下辈子呢,”他温柔地说,“下辈子,还长着呢……”
8.
天才刚亮起来,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负责登记乘客的工人拿着本子说:“小姑娘,上船吧,你等不到了。”
温笛固执地摇头:“不,他会来的,我知道。”
终于,目光的尽头出现一道绿色的身影,陈嘉佑喘着大气,拿里包里的东西:“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就只有这么一点,你省着点吃,吃完了,可就没了。”
温笛不说话,打开裹好的桂花糕,拿出一口放在嘴里,淡淡的清香溢开来,她却只觉得苦涩无比。两人对视,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再见。
身后工人吆喝说:“小姑娘,快,船要开了——”
陈嘉佑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他此生送给温笛的最后一样东西,“你还记不记得百日宴时候,我摸到一个汽轮,家里人都说我会成为一名工程师,”他顿了顿,摊开手心,“你看,温笛,其实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答案。抱歉,一直都没能好好告诉你,温笛,我爱你。”
汽船的鸣笛声呜呜响起,温笛仰起头看见蔚蓝色天空,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地落下。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开来,他慢慢地说:“温笛,不要回头。”
他们都没有辜负十五岁的那个自己。温笛热泪盈眶,哽咽得不能自已。
他们只是,辜负了爱。
尾声
这是发生在1952年春天的故事。
她是我在剑桥读博士生的导师,全学院唯一一名亚裔教授,唯一一位获得终身荣誉教授的女人,她编写的《宇宙学与星体结构》被列入全英天文系研究生的必修课教材。
我毕业的这年她六十一岁,精神抖擞,笑起来腼腆的抿着嘴角,我抬起头问已经头发花白的她:“这么多年,你一个人都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其实更想问她,独自漂泊在异国他乡,可曾有一个瞬间觉得后悔过。她为了她的理想,放弃了一个女人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
她伸出手抚摸着书桌上的星球云模型,我不知道她正注视着其中哪一颗星,她的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时光和大海,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树下的英俊少年,她微笑着,温柔地垂下眼眸,轻声回答:“和无穷无尽的宇宙比起来,人类的寂寞实在不值一提。”
她将她的一生都献给了她的理想。她每天会向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虔诚的祷告,祝愿她心爱的男孩儿平安喜乐。
三年后我回到祖国,这已经不是当年她离开时那片落后封建的土地了。宽敞的大道上种满了法国梧桐,眼珠乌黑的少年大声宣誓要成为一名科学家,大雁飞过一列列疾驰的火车,透过高楼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想,若是教她看到这幅画面,她定会感慨得热泪盈眶。
这是她爱了一生的土地,这里长眠着她的爱人。
他卒于1999年的春天,门前的梨花落了一地,他终身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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