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的那一年，是我在北京的第三年。
没有文凭，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家底，没有关系，挑来拣去，最后选择在一家酒楼做服务员。虽然那时也才两千年出头，但北京到底是北京啊，酒楼里经常有外国人来吃饭，而我又不会英语，原本怀揣期待的工作，就这样突然又给我浇了盆凉水。那个时候我就好恨，为什么我没有书读，没有学可以上。
为什么？至于为什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怪来怪去，也就只能怪我没有出生在一个好家庭咯，不过，我这个人看得开啊，责怪又能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已经跑了出来，而且是在北京啊，那就努力生活下去吧，毕竟没文化、不会讲英语的也不止我一个人。
非典前夕，我们都不知道会经历这么一场浩劫。当时有一对法国的夫妇，他们一周总有个四五天都会去我们店里吃饭，起初我对所有关于法国的想象和理解，都来源于这对夫妻，他们二人个子都很高，男人有一米八六的样子，女生至少也是一米七以上，所以我在想，法国人一定都很高吧；女人常穿衬衫，天气如果略凉，会搭配一条围巾或者是风衣，头发总是乱乱的挽在后边，但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法式慵懒风”，她老公则是一年四季的西装革履，除过“绅士”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们两口子会说汉语，而且讲的极好，甚至还带出了丝丝的京片儿，果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是他们俩去了东北，保不齐三五天就满口地道的东北话了。
有一次我给她们上菜的时候，女人在道谢后，叫住即将转身离去的我。
“大西，我可以和你聊几句吗？”
“嗯嗯。”虽然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大西，你为什么每次说话都抬起头看着我呢？”
当时我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紧张，我就开始变得结巴，围裙角都要快被我扣出了一个洞。
“哎呀，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说对不起呢，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我想说的是，你应该自信点，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可以看着他人的眼睛，你好像任何时候都很怕人的样子。”
我万万没想到她——一个西方人，一个，陌生人，竟然一针见血的戳破了我的痛处。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因为的确说的很对，我无法狡辩，只能继续站在原地丝丝拽住衣角，脸有多红，大概都快达到火烧云的地步了吧。过了几秒钟，女人见我仍旧没有说话，便又开了口。
“大西，亲爱的，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我想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作为一名女性，我希望你可以自信，好啦，你快去忙吧。”
“快去忙吧。”这四个字就像是救命稻草，打开我身体马达的阀门，我拔腿就跑。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晚，从她给我讲出那句话后，就一直困扰着我，我没有责怪或者觉得又被冒犯，相反的是，我在想我应该如何改变，而我其实一直也都想改变，但却一直不得章法，一直很害怕，缺少勇气。而且我还为下午自己跑掉而自责，那样会给她也造成误会吧，就这样在两个烦恼之间周而复始。后来的两三天，他们都有来店里吃饭，我尽量着避免给他们桌上菜，但有的时候没办法避免，我们互相客气的相视一笑，我便匆匆离开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有天下午，店里人格外少，毕竟那不是饭点，夫妻两人那天来的也晚，我给他们上的最后一个菜，在他们道谢后，我犹豫了下，对那女人说，这次我抬了头，看着她的眼睛。
“首先我想对那天我的行为表达歉意，您说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不适，相反，您说的很准确，我自己也知道，我一直都很自卑，无论是出身还是长相，我都很自卑，您看我的眼睛，左右眼不一样，尤其是右边的眼睛，始终像睁不开的样子，这样的我，我怎么敢凝视着别人呢，我怕别人嘲笑我，我还没有做好可以接受现实的准备。”
外国人真的是好热情，她直接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我。
“亲爱的，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哦，亲爱的。”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要快乐起来。”
这件事也就那么过去了，后来过了一个多月，他们来店里吃饭的时候，女人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当保姆，工资差不多是现在的两倍，可以包吃住。她说，等过完春节就要把孩子接到北京来上学了，所以需要一个人来帮忙照顾孩子。
“我问她，我不懂英语。”她说她的两个孩子从小就学汉语，现在的水平和我完全可以交流，甚至我还可以跟着他们孩子学习英语呢。
当时听的我好心动啊！工资诱人，能学英语诱人、换一个工作环境也很诱人！虽说是我在北京已经干过许多种工作了，但目前这份工作我早已经厌倦，可又没有其他的选择。而去做保姆，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简直就是一个大糖饼，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女人说，二月份底孩子就会过来，她让我自己安排好辞职的事宜，等离职后就可以直接去她那里工作啦。
我算了算时间，过完年提离职，刚好也领了年终奖，两不误。我记得自从她提出让我去做保姆之后，我每天上菜都是跳着走到，这还是我们一个寝室的一个姑娘对我说的，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但就感觉每天的日子都是轻飘飘的，是那种自由的、快乐的飞舞着。
我记得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学过一首诗“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惜我只记得这一句啦。我以前的我，总是感觉自己像是被端上桌的佳肴，用厚厚的保温罩罩着，任人宰割，周而复始，没有希望，没有盼头。我曾一度觉得我的眼睛严重的影响了我的视力，我的世界每天都是灰蒙蒙的，酒店里的灯光似乎也不够亮，天气似乎总是被暴雨之前的乌云笼罩着。
但，有一天，忽然发生了一件好事。像是谁用力的向那团黑黢黢的云砍了一刀，哗的一下子，阳光像是漏水的袋子一样，倾斜了下来，那一刻，天气开始转晴，似乎都看到了鸟语花香，我开始憧憬浪漫的秋天和大雪纷飞的寒冬了。好像从那一刻起，才明白工作是为了生活，工作可以是生活的一部分。
心情愉悦的状态，时间总是容易流逝些，我早早准备好了辞职信，光是草稿就打了七八遍，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新年的到来了，国庆的时候生意好好，几乎都要加班到十二点钟，但因为有所期待，并且即将触手可及，从而倒也不觉得那么累了，好像这一次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新年，更是专属于我的新的一年。
我记得特别清楚，正月初五一上班，我向经历提交了辞职信后，就一直在大厅张望着，期盼那对夫妻赶快来，虽然在放假前他们来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再次和他们确认过了，可我依旧想将自己依旧提出离职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可那天直到打烊都不见人来，后来几天他们仍旧没有出现，我在想，他们是不是回法国去了呢。我先等到的不是他们夫妻俩，而是说广东那边开始流行了一种很厉害的肺炎，店里的客人随着这条消息的出现，直线下降，原本一天屁股不沾凳子的我们，闲下来反而不习惯了，大家围在一起讨论这个“肺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有多厉害，一片惶恐不安，那段时间，只要谁咳嗽两声，周围的人都本能都一激灵。而对于迟迟没有露面的法国夫妻，“他们该不会是感染肺炎了吧？”这是有一天下午，同样百无聊赖的我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突然同寝室的一个女生对我讲的。可以说当时的这个假设于我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我觉得我的世界坍塌了，刚刚燃起的那团火就又这样熄灭了。我开始六神无主起来，如果他们真的生病了，那什么时候可以好呢？听说这个病发危害力很强，死亡率极高、、、、、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这根本不是他们得了致命的病啊，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刚开始期待生活，我以为我的人生终于遇到了贵人，结果就要这样夭折掉吗！而且辞职报告经历也都已经批了，万事俱备，就只等到月底走人啦。当时的我越想越绝望，不工作的时候就哭，工作的时候常常发呆。到了二十几号，具体日子我记不住了，反正没几天就接近月底了，有天正在抹桌子的我，大堂有人喊我“大西，电话，快来接电话。”我边跑边想，谁会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呢，拿起听筒我说了声“喂”之后，电话那端立刻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大西，是我，史密斯。”我的大脑突然短路，不知道该讲什么，她见我没说话，于是又继续说道。
“大西，最近过的怎么样？”
“啊，嗯，挺好的。”原本递交了辞职信后就想赶紧告诉他们的那股子劲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磕磕巴巴的憋出这几个字。
“那就好，最近我们很忙，都没时间去店里。”
“没关系。”我感觉我们的对话氛围变得怪了起来，好像我变得高高在上，掌管着对他人杀伐触觉的权利，如若我不原谅，似乎他们就得一辈子处在自责当中，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旦成为裁罚者，就意味着你要付出一些，承担一些。
“亲爱的，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给老板讲辞职的事情。”
“嗯嗯，已经说了，经理也批准了。”你相不相信女人的直觉，当她问出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似乎都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要讲什么，虽然我已经知道，但我并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我想，大概我永远都不会做好准备。
“亲爱的，是这样的，广州那边流行的一种病毒，北京这里也有了动静，我们想等等再接孩子过来，所以，你暂时不能来我这边工作了，真的很抱歉。”
她迟迟不开口，似乎在等着我说出“没关系”这样的话，可，我不想说，我说不出这三个字，就如同是我要原谅一个毁了我一辈子的人，我怎么说的出口。
“亲爱的大西，我和我的老公都真多很抱歉，目前真的没办法让你来家里工作，等到疫情过去了，我们就把孩子接过来，到时候你再来，好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真诚和歉意，我觉得如果此时此刻我再表现出责怪的态度，就是我的错了，可我的确没有这么大度。
“可是我们经理已经批准我辞职了。”我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个我们和经理说一下，他们应该会同意你继续上班的，对此我们真的感到很抱歉，等到孩子过来了，我答应你就立刻让你来家里工作好吗？当然啦，如果你那个时候还愿意的话。”
“我愿意。”我已经没忍住，眼泪鼻涕的擦了一袖子，好像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似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紧赶慢赶的狂奔到公交车站，结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末班车开走了。
没过几天，我们店就因为有密接而关店修业了，我们每天待在宿舍，六人间，我们住的还算好，只属于半地下室，男生住的是正儿八经的地下室，好好的在里边都能待出个好歹。
“大西，可以啊，嘴够严的嘛，什么时候和李阳好上的，都不给我们讲。”舍友看着我手里捧着的一盒大白兔说。
“没有的事，我没瞒你们。”我说。
“你就承认吧，我们又不和你抢。”
“真没有。”
“那人平白无故的怎么给你送糖，咱不给我们呢。”宿舍里其他几个女生也起哄起来。
“哎呀，他的确和我说过，想和我好，可是我没答应啊。”
“看吧，我就说吧，都这节骨眼了，还能给你送吃的。”
“唉。”我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啊，那你不答应，收了这糖不大好吧。”
“我，我这不是想着给你们吃嘛，大家每天被关着怪无聊的。”
或许是戳中了我的小心思，我心虚起来就变得结巴了。
“那你为啥不和人好呢，人李阳长的也过得去，你怎么不答应呢。”另一个舍友问到。
“唉，和你们说实话吧，也不怕笑话，我是农村出来的，在北京待了这么久了，打死都不想回去了。”
“那你是嫌李阳是农村的啦？”
“这的确是我不答应他的重要原因，但也不是全部。”或许是我们的生活都过得太平淡，平淡到坚信，因而我更渴望能有心惊肉跳的爱情。当然啦，这个话我没对他们讲出来，当时只是没有否认。
“我看李阳挺好的，要不你们处着试试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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