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廉靖平的病好一阵儿歹一阵儿。他大多时间是在昏迷中度过，偶尔清醒些，就在床上手舞足蹈地嚷嚷着：“书！我的书！别抢我的话本！那是我的……”
琚先生看到这种情况，就对应夏说：“看起来他的病是从书上引起的。治病要从根上治，如果能恢复他生病前的环境，他醒后也许就不再昏迷了。”
紫萱说：“他生病前是在他的小书房里，三面墙壁都是书架，架上全都是书。有刻印本，也有手抄本，还有他写的书法，画的画儿……”
“能不能给他还原出来？”
“那得要多少钱啊！”廉大娘在一旁急得直搓手。
“能还原！我来想办法！”应夏转对紫萱说：“你能不能大概回忆出他都有些什么书，列个单子，我好到县城书铺里去买。”
廉大娘在一边连连摆手：“不行，不用买了。”
“要买！大婶子你没看看，紫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难免被街坊四邻看出来。不赶紧让大哥清醒过来，下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书本虽然只是一摞纸，可要买去却是价值不菲。特别是一些刻印精美的名著，一部就是十几两银子。
应夏先捡便宜的书买了一部分，那些价值贵的只好等他筹够了钱再买。他大包小包地将书弄回廉家，又按照紫萱的描述将紫萱住的耳房改装成廉靖平疯前的模样让疯子住进去。而紫萱和孩子只好住在院里新搭的草棚里。
应夏回到应庄第三次卖地。村里人不知他家发生了什么事，都猜疑重重。有人说应夏伤心了，不打算在应庄过下去了。有人说应夏可能是染上了赌瘾，在外欠下了赌债。也有人说应夏在外包的有女人，不然银钱到他手里怎么会像流水似的转眼就花光了……
应夏不管别人说什么，只管按自己的想法来。这次他卖了三亩半河坡地，将到手的钱一多半都为靖平买了书。
一切准备停当，请琚老先生再次给靖平施了针。靖平安静地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近中午时突然在房里大叫：“人呢？母亲，我饿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听到他清醒了，一家人都跑到他身边来。应夏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来喂他，他怔怔地看了他好久，才吃了面条，然后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你？”
廉大娘说：“他是你媳妇娘家的表兄，是他请先生为你治好病的。”
廉靖平看了看身边的文孝问：“你是谁家的孩子？站这儿干啥？”文孝说：“阿爹，我是文孝啊！”廉靖平摇摇头：“文孝？文孝？……文孝是谁？”
紫萱说：“文孝是你的儿子呀！你想想，你以前抱过他的。”
“唔……文孝……我的儿子叫文孝……”他扭头看到文贞，又问：“这小女孩儿多可爱，谁家的？”
文贞怯怯地叫了一声“阿爹——”
紫萱说：“她是你的女儿，叫文贞。你生病前她还没有出生，你当然不认识。”
廉靖平回忆着，喃喃地说：“啊……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怀着孩子……”他说着看了看紫萱隆起的肚子，这一看不要紧，他突然大睁着眼嚷道：“你怎么又怀上了？”想想觉得不对，猛地坐起来拉住紫萱问：“你是怎么怀上的？是不是和那个不肖男子勾搭成奸了？你个不知廉耻的贱货！”说着挥起手臂要打紫萱。
廉大娘一声喝住道：“住手！”老人对紫萱挥挥手说：“文贞娘，你带孩子们先出去。”等紫萱和儿女们出去之后，廉大娘将房门“砰”地关上后说：“你病了八九年了，你父亲也去世了，撇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你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吗？就是那个‘不肖男子’在我们卖光了地，眼看要冻饿而死的时候，他来了，他给我们修整了漏雨的房子，给我们送吃的穿的，把我们一个家都变了个样……”
“他是别有用心！”
“是的，他是为了你媳妇才救我们的。可你不知道，他们原本就是一对情人，是廖家为了拆散他们，才把文贞娘嫁到咱们这老远乡的。那个‘不肖男子’为了廖紫萱立志终生不娶，三十岁上才又偶然和所爱的人重新相聚到一起，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是天意让他抢走我的媳妇吗？我不信！也许是他们密谋好的……”
“就算是他们密谋好的。可他要想抢走你媳妇，正应该盼着你死才对。可他费尽千辛万苦请来名医，不怕花钱出力为你治病，人家将一个家业都耗费光了，才将你从死胡同里拉了出来……人家对你、对咱家有天高地厚之恩，你却恩将仇报，你、你、你好不知事理呀！……”廉大娘说着说着止不住哭出了声。
房间里寂静了好久。应夏和紫萱在外屋屏着气也不敢出声。
时光好像停滞了似的，约过半柱香功夫，听得屋中廉大娘小声又说了些什么，便传出了廉靖平嗷吼大叫的哭声。又过一刻，廉大娘开门出来，对紫萱说：“你进去吧。”
紫萱进屋走到廉靖平的床边，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站着不出声。廉靖平望着她，久久，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该小瞧了应夏兄弟。既然你们都到这份上了，我也无话可说。来，扶我起来吧。”
紫萱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好将他扶起来。他走到书案边，先铺开了纸，然后提笔蘸黑，颤抖着写下了“休书”二字……
紫萱的眼泪“哗”的就溢漫了双颊。
这天后晌，应夏要带紫萱转回应庄村了。当他们走出大门，廉靖平突然在后边叫了一声：“应夏兄弟！……”
应夏和紫萱回头，看到廉靖平跪在屋门里为他们送行。
这晚应夏没让紫萱回家，他们住在四平镇一家客栈里。次早，他租了一顶花花轿子，又雇了一班鼓乐，是他亲自抬着轿子，鼓乐吹打着将紫萱娶回家门的。
他们的回归，惊动了所有应庄村人，中午他大宴乡亲，倾其所有大鱼大肉地让乡亲们尽情享用。宣告他与廖紫萱正式拜堂成亲。
酒席上唯一缺的只有一户，那就是盛秋夫妻。他们实在是没脸出现在哥哥的喜宴里。
操办了婚事之后，应夏家从此过上了清贫日子。但父慈子孝，媳妇贤惠温顺，一家人其乐融融。到来年春暖花开时，紫萱产下一个白胖小子，给盛家增添了勃勃生机和无限欢乐。而豆妮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孩儿。
这一年，应夏养鱼，盛老爹喂牛，养羊，紫萱养了一群鸡鸭。全家人勤劳苦干，日子越过越好了。
他们为了感谢琚老先生悉心为廉靖平医病而不收医金的恩德，每逢年节都带着礼品去敬奉老人家。应夏还每隔十天半月就送些鱼虾到他府上，亲自做成美味端上餐桌。这让两家人关系好得像亲戚一样来往走动。
应夏每年也有三两次去连桥村探望廉大娘和两个孩子。每次去都带上紫萱为儿女们做的衣服鞋袜和一些鸡鸭鱼肉。看到廉靖平身体康健辛苦治家，他们夫妻也觉放心了。
转眼间又过了两三年。时至盛夏酷暑，老天像捣烂了银河底似的一连下了几天暴雨，只下得沟满河平，平地积水盈尺。盛家鱼塘的水溢漫出来，养的鱼到处游走，半个村子的人都冒雨跑出来抢着捞鱼。
豆妮捞得最起劲。她身边放着一个大瓦盆，捞了一条又一条，眼看盆子里都装满了，她还不肯收手。当她看到一条大红鱼在眼前游过之时，就一溜小跑着去追赶。不料被一个树桩子绊倒，狠狠摔了一跤。从此她患上了腰疼之症，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走路再也挺不起胸膛了。
应夏为了少受些损失，在大雨中奔忙了一整天，他背着鱼篓，将捞出的鱼一篓一篓地送到小船上，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因为被大雨浇了一天，寒气入内，再加劳累饥饿，当夜就发烧咳嗽，把年轻时积下的咳喘之症勾发出来，从此身体渐渐衰弱，动不动就咳痰气喘。多亏有琚老先生为他开方调治，他才能将寿命延续下去。
又是两年匆匆过去。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后边还跟着一辆轿车和两个家丁。这队人马来到应夏家门外，男子下马直接走进大门叫喊道：“姐姐，我是金轩呀！”应夏和紫萱同时迎出来，紫萱看到来的竟是弟弟金轩，一下愣住，久久开不了口。
金轩说：“姐姐，咱阿娘前年去世了，阿爹如今卧病在床，他日日想念你，又说不出口，常常暗自垂泪。我今天来是要接你和姐夫一同回家，那怕让阿爹看你们一眼，他老人家的病情也许会有好转……”
紫萱想起当年父亲的绝情和凶狠，气愤难消，就回绝说：“父亲早已没有了我这个女儿，我也发誓断了回娘家之路。想让我去探望是绝对不可能的。金轩你回去吧。”
金轩看姐姐毫不通融，就跪在她面前说：“父亲当年那样对你，他早已后悔不已。母亲到死都还喊着你的名字。姐姐呀，你千不念万不念，念起你还姓廖，念起父母养了你十七年，纵然有过也有功啊！……”他说着说着热泪涌出了眼眶。
应夏在一旁连忙劝道：“天底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咱们当儿女的，不能当真和爹娘计较输赢。既然兄弟来接，我们就去看望你阿爹一回吧……”
在金轩的苦求和应夏的劝说下，紫萱也不好再绝情地拒绝了。于是他们一家三口坐上轿车，在金轩的带领下回到了廖家。
廖承德已经老迈多病，卧床月余。当看到应夏和紫萱站在面前，他又羞愧又高兴地两眼涌出了混浊的老泪。特别当五六岁的外孙盛应隆看着他脆生生地叫了声“外公”时，他激动地伸手抓住应隆的小手亲了一下，竟忍不住绽出了一抹微笑。
紫萱和弟媳一起伺候廖承德起床梳洗，廖承德觉得自己的疾病一下好了大半。他拿出了给外孙的礼物，是一枚金练子穿着的银锁。他对应夏说：“以前伤了你，都怪我财大气盛，只顾脸面，不体谅你们年轻人的心……”
应夏安慰他说：“过去的事都被一风吹跑了。以后您老人家不必再有愧疚之心，好好保养身体，多活十年二下年，就是我们小辈的福了。”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要多回来看看，再过二年，将应隆送到咱家书院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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