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安排领导拜访客户，在人情关系错综复杂的国企可是件考验人的事儿，指不定维持着某项重要业务收入的某客户，正是某个不起眼的员工的七大爷的六外甥他三叔的，又或者是哪个领导小姨子家的。
南浦分公司人少，领导又多是新来的，这个情况就没那么复杂，不过两位研究员还是要先做到心中有数。
拜访的客户当然都是业务线，业务线分为张力带领的大客户部和李亚杰分管的渠道部两部分，胡军分管的售后维护部只对设备不对人。任文决定先去了解下两位业务线副总的情况。
实际上，在这两个来月的工作中，任文对几位副总多多少少也打过几次交道，已经发现国企里这些一个个似温水里煮半熟的青蛙样的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读书会”是这间国企的一项传承多年的优良传统——上级每年划拨专项资金供员工们购买图书，这笔钱不多，于是各个分公司干脆都统筹了，通常每个季度搞一次，租个茶艺室或者咖啡厅，一群人带着书分享见解、享用茶点，既增加了见识，又活跃了团队气氛。
不过这些年因为“小金库”查得严，员工的福利必须花在员工身上，于是这种聚集活动就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自然是直接买书——每个月经理们都可以在上头发下来的清单里各自选一本书，老总及以上则可以选两本。员工的经费太少，只够每年发一次购书卡。
管理人员们可以选购的书主要是畅销书籍和经典书籍，每个月会更新迭代一部分，通常有四五十本可选。供应商会把书目简洁在PPT中以图文形式把标明，大家通常有三天时间考虑，然后反馈对应的编号给任文，收集齐了之后，任文就通过二维码直接向供应商下单，第二天就能收到快递、再分发给对应的人。
通常，那十几个经理都会在半天之内答复直接要定的书，几个领导就说不准了。为了不耽误大部队的进度，任文需要经常去提醒提醒。杨洋的书自然是任文选的，她会先问问程伟的意见，一人挑上一本自己想看的。“真是个好福利！”程伟每次都喜滋滋的，偶尔还给弟弟挑上一本儿童教育类的书，得空就从杨洋书柜里“借”出来，寄回家去。
胡军偏爱历史类的，每次只那么两三本可选，因此决定得快。张力和李亚杰最拖拉，任文这个急性子，在微信里问来问去没有答复，就要跑上门去商量。
张力歪在沙发上玩手机，听任文又唠叨一遍，不挪窝，也不抬眼，好像被人打扰了清梦似得，挤出一句：“文文啊，你可是南浦唯三的高材生啊！你来帮我选选，听你的。”另外两个高材生显然是程伟和他自己。
任文哪知道他喜欢什么，只得推荐自己还看得上的两三本。张力接来仔细辨认：“嗯，这本挺好，那本就不怎样，你看他这个简介里这段话就很没有深度……我们换一本……”这么研究个二十来分钟，最终也还是由他自己确定。张力挑选的书多是成功学、心理学方面的，他自己解释：“跟客户打交道不懂这些怎么行呢！”接下来几周的会议发言中，如果留心听，不出意外地就会捕捉到张力背诵的大段大段书里的观点，这让经理人员们听得频频点头。以至于张力一发言，台下的人就开始奋笔疾书，恨不得一字不落的都记下来，场面极为壮观。
有一次任文拿着标记好的清单道谢离开，张力又叫住她：“文文啊，上次我定这本实在是不错，你看看……来，借给你读读。”任文只得又回来，听他讲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其实已经被批注和划线标记的清清楚楚。这书任文并不愿意看，但过了两天在走廊遇到张力时，他居然问起来读后感来，也只好硬着头皮讲：“张总，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太有收获了，我得多看两遍再还给你！”张力很欣慰，就地站在上，又叨叨上二十分钟，这让任文总想起《孔乙己》里“茴”字的四种写法……
从此张力送的书任文都会塞给程伟：“喂，你读完给我讲下读后感。”
李亚杰总则是另外一种风格。他一年前从省公司调来分管南浦的渠道业务，不到四十岁，高瘦挺拔，身材管理的很好，日常多穿一套深蓝色休闲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因为是上头下来的，职务上比张力和胡军高半级，因此排名顺序仅次于刘洋，加上强势的做派，李亚杰在南浦分公司是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任文是来催订书时，他正盯着硕大的台式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敲着字，一边热情地应承：“哦，选书啊，好啊好啊，我在忙，你选吧！”
任文瞪眼：嗯？又要我选？帮领导选书，无异是一种难得的向上管理机会啊！想到这里，任文也没意见，认认真真挑选了两本只给李亚杰看。
李总并不看，也还是在噼里啪啦打字：“哦，那就这两本，我信你！”并努力把眼睛从屏幕上拔出来，送给她一个绅士的微笑。那电脑屏幕上是写了一半的言情小说。
任文抖着一身鸡皮疙瘩说感谢领导信任，赶紧在清单上做标记。此刻，李亚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书柜前，抽出一本薄薄的精装书递给她：“刚刚选得书很不错，有见识！跟我的品味一致！我要感谢你啊！这是鄙人的拙作，送给你一本读读。”
《国企领导的自我修养》——这下遇到专业选手了，任文觉着自己刚刚还想着要向上管理，那可真是幼稚，
李亚杰这本书有一百多页，分了四个章节，分别讲了“领导的仪态仪表”、“领导的谦和自律”、“对下属的培养引领法则”以及“持续学习”，满纸的光辉伟大正确。
第二天，任文按水哥吩咐来送东西，李亚杰似无意地问起：“小文啊，那本书你可不要跟人讲我写的哦，我可是很低调啊！”
任文在心里翻白眼：是吗？前天怎么不说？
不过，任文才不会跟人讲“李总送了我一本自己写的书。”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凡是标榜的道貌岸然的，也多是衣冠禽兽。当然，这种观点主要受到她之前瞄见的那段不堪入目的言情小说之影响。据说，李亚杰在省公司时，偶尔发自己写的小说给下属看，有个别女下属刚开始还捧场，后来不知怎么得便认为李亚杰有不轨之心，于是有人举报了他。这也是李亚杰跑来这么个偏远地方当个副职的缘由所在。
李亚杰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位研究员陪同杨洋到任的第三个月的某天，李亚杰那边传来喜讯：南沙新拓展了一个大渠道商，每年可以多拉动5个点的渠道收入！
于是，在代理渠道经理赖和平的安排下，李总与渠道商老板吃饭庆功。赖和平跟水哥是一届入职的，直接分到了南浦，早了水哥3年多，他也看不上水哥，水哥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赖和平自己运气不好，前几任领导都看不上他那点能力，也因此一直都是个“代理”经理。而水哥如今已经把持办公室多年，处处与他为难，这让他格外心里不平衡。这种让他夜不能寐的焦虑感最终指出一条“明道”——要翻身！
赖和平不是天龙人，想来想去只有抱领导大腿才行！李亚杰初来乍到没几天就感受到了这个下属的上进心和对领导的贴心，他甚为满意，要把他培养成“自己人”。如今一年过去了，两个人配合默契，赖和平在坊间也得了个绰号“赖蛔虫”，这反映出南浦分公司群众之心明眼亮，对谁是领导肚里的蛔虫都透视的一清二楚。“赖蛔虫”不方便公开称呼，于是大家都简称他：老赖。
懂眼色的老赖当天还安排了两个漂亮的女员工。这两个女员工其实是张力的手下，负责大客户业务的，跟李亚杰和渠道商没有半毛钱来往，只因为客户关系做的好，人情场面见得多，被老赖忽悠来“撑场子”。
第二天，得知两个漂亮女下属“叛变”的张力勃然大怒，打电话呵斥两个女员工的直线经理：你的人你都不知道？！那位经理有苦说不出：“下了班喊的人，我也才知道啊……”
感到被羞辱的张力还没暴跳完，办公室的门就被这两个哭哭啼啼的女员工敲开了。
看到梨花带雨，张力慌忙挂了电话，满脸心疼地把二人请到沙发上，先问：“出事儿了吗？哦，没有，还好没有出什么事。”如此他又显得有些遗憾。但还是耐着心听两个女生讲完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晚酒席一共就六个人，李亚杰、老赖、两个女生、渠道商老板和他的女秘书。那包间档次很高，两个服务员留场照顾，这就让李亚杰在吃饭的时候没放开手脚。他曾一度借着酒劲儿试图拉一个女员工的小手，但人家撤回去了，他没抓到。大约是气不过，酒足饭饱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11点了，他执意要安排“下半场”。
根据女员工的哭诉，当时六个人挤在一辆七座车上去KTV，算上代驾满满当当，李总的手就没老实过，左边抱一下，右边蹭一蹭。两个女生哪见过这种领导，多次提出要早点回家，李亚杰都不答应，老赖也在打圆场让他们不要“过度敏感”。
唱歌的时候，那老色鬼再次要求跟其中一个女生合唱，唱着唱着就“不自觉”地就要搂上去，他搂，人家就躲，躲不过了就跑，李亚杰恼羞成怒，抄起一张矮凳就向抱作一团的两个女生砸了过去……
她们给张力看伤痕：一个胳膊紫了一片，一个脸颊擦出了一道血痕。
“报警了吗？”张力关切地问。
“没有，我们谁也不敢说。现在才来跟您汇报。”两个姑娘显然吓坏了，说着又哭起来。“我们看今天李总不在，才敢过来的，我们怎么办？”
李亚杰的办公室就在张力隔壁，他经常不在，这么看今天很可能也消失。
张力拿起手机又放下，思考了片刻后，劝解她俩今天也回家休息，“你们脸都哭花了，可不要给其他人看到，传闲话对你们也不好。”
打发走两位姑娘，张力在办公室踱步了半天。当初自己调过来正是因为大张总说刘洋的身体情况很快就内退了，争取让自己接班，李亚杰明摆着就是最大的竞争对手……现在李亚杰签了大单，立了大功，而自己初来乍到连脚跟都没站稳，可见此人就是自己迁升路上的“绊脚石”啊！一定要借机除之而后快！
他决定去找胡军。胡军分管着工会，也分管着纪委。他需要胡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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