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仁如今也是十七八岁了大小伙子了，本来也应该是青春骚动的年纪。然而他在解放前跟着哥哥在东郡府城里厮混的记忆，却是刻骨铭心，无法和现实的反差衔接起来。
那一年，他离开娘的庇佑，犹如一只孤雁，初涉世事，还以为跟着爹走进了东郡府城南王府花园，就恍如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竭力想尽快融进这个大家庭里。幻想着有爹的势力，哥哥们的呵护，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他跟着几个哥哥走出王府花园，沿着城墙下的马道来到了南大街上，往北走着。街面上，就见挑担剃头师傅正在给理完发的人掏耳屎；打箍匠正在为木盆紧铁箍；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老人用鸡毛、牙膏皮等换糖吃；在井边提水的老人和用搓衣板洗衣服的少妇；一群正在打陀螺、踢毽子、滚铁环的孩子。街上有认识他们的，知道是城南王大财主家的少爷，纨绔阔少，有点头哈腰的讨好，有惹不起就躲一边的。
王子仁一时感觉这街上比三里店乡下熙熙攘攘，热闹的多。尤其跟在哥哥身后，感到一种在人上人的骄傲！那时他就是个小孩，也不知怎么想的，从此这就是他的天下了，趾高气昂，和哥哥并着膀子往前走。
他记得，他们来到城南街一个高大门楼前，门前有三层石头台阶，一对石鼓，黑漆大门，门楼口上挂门灯，下设门凳，有一种威严的富家门第感。等王子仁进去一看，好家伙！说是个宅院，却别有洞天，让他是大开眼界。
这是个两进门的四合院，前后天井很宽敞。王子仁迎面看到，前天井就挂着个“黄粱大烟馆”的浅底黑字招牌，再往里走，就见有十几个壮劳力，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有的在生火，有的在两口大铜锅里搅拌着，一股股的烟气，特别的气味萦绕在院落里，是二哥王子洪的制烟土作坊。
后来王子仁又跟着哥哥到了一个布袋街的柳巷内，一处叫“溢香园”的饮酒耍乐之处，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是大哥王子庆的买卖。
不知道哥哥们一番耳语后，王子仁就被“好心”安排在溢香园里，让那些姑娘们好好照料。从此，他在整日醉生梦死，打打闹闹的包围中，没有一个月，早已使他的思想开始扭曲了，甚至于遭到侵犯“失身”了。
王子仁后来走在东郡府的大街上，总是不由自主的趾高气昂起来，仿佛他这个王府花园的“四爷”应该早就这样才对。
临街的门店店主情不自禁的向他看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阔少”，尤其他让那帮姑娘“包装”的土不土洋不洋的，上身穿着深蓝燕尾小礼服，头戴着一顶中式毡帽，上面插一只颜色鲜艳的公鸡羽尾，裤子是带着笔直的折印的西裤，双脚穿着崭新的绣着左右各一朵花的绸缎布鞋，欢快的走着,整个不伦不类。
有一次，王子仁拐过十字街，正要去“黄粱大烟馆”的高台门楼里为姑娘们买大烟，却无意间瞅了一眼一个正拉着排子车芦苇席的女人，艰难的从北过来。
东郡府是个龟背城，十字街地势就最高，往日要是从四门进来，就好像爬上坡一样的感觉。
这个吃力的拉着车的女人正是仙儿正生病的娘，仙儿此时正在排子车的背后低着头用力的推着。
王子仁要在以前住在三里店的时候，随着娘听完说书的回来，看到有人干着重活儿，娘总是招呼他上前帮帮忙，哪怕出手推一推，对人家也是个鼓励，那时候他觉着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富裕家庭的小孩。
可今天的王子仁，穿着一新，尤其自己是东郡府城城南王府花园少爷的身份，让他刚要萌发的出手相助的念头一瞬间就飘走了。
白露仙吃力地推着一车子的芦苇席刚好上坡来到了十字街上，她抬起头，刚要用胳膊袖子擦擦汗，却是一眼就瞧见了走过去的王子仁。
“子仁少爷？是你吗？”白露仙看着匆匆走过的王子仁的背影，惊喜的喊了一声。
王子仁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穿的像个叫花子的小姑娘时，他有些不屑一顾的扭头想走。
“子仁哥哥，俺是仙儿，不认得俺了？”白露仙说出这样话的时候，尽管穿着破旧的衣服，也难掩她红晕的脸上那两只大大的眼睛，分明透露出来的害羞和喜悦交织在一起的。
听到一句“哥哥”，王子仁身子震了一下，瞬间就知道了，这个小姑娘原来是曾在吴掌柜家见过的仙儿，可他马上就如遇见了不想见的什么东西一样，刚刚在心中泛起的涟漪，被一种虚荣打破了。
一个阔少，东郡府的大街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叫花子喊“哥哥”，犹如是对他这身衣着打扮的侮辱，更是对他的不尊重。
“你谁呀？仙儿？我不认识你！走开”王子仁在一种极不情愿的承认，又无法释怀的矛盾的作祟下，摆摆手，还是狠心的走了。
在转身那一瞬间，王子仁把仙儿对他痴痴呆呆的在那里看着自己是那样的羞怯，那样的想要表达出内心情感，看上去是那样的温柔，觉着仙儿被他蔑视而遭到了伤害。他感到他刚才没有和她友好的打声招呼太愚蠢了，甚至于还有些内疚...
不知为什么，吴子仁想起这些并不久远的场景，犹如隔世般，感到无法想象！尽管解放好几年了，他已经在渐渐适应了，把过去的“丑陋”深深埋在心底的最角落。
这几年，他对白露仙仅仅当个亲戚家的小妹妹，并没有非分之想，更别说自己成了瞎子，觉着都配不上了。
“娘已经给仙儿说通心思了，她也同意来和你一起住。今晚娘给你们办个简单的仪式，就算入洞房了。等将来一天，再走个形式，叫院里的人知道了就行了！”吴老婆子突然命令式的说。
“娘，您这不是害人家？儿子可是个瞎子啊！”吴子仁摇着头，极力表示不同意和不理解。
“反正娘就这样安排了，娘也是为你们好。仙儿这些年无依无靠，到咱家也算有个家，你以后有个媳妇陪伴，我这当娘的对谁都是个交代，对得起王家了！俺也心里撂地个事儿！”吴老婆子说完，还忍不住掉出几滴老眼泪来。
吴子仁听来无语，心里一时起伏不定，忐忑不安。
他的命运似乎又到了拐弯处，前十年他从天堂断崖般一下子就到了地狱，他以为是上天这个玩笑是不是开的太大了？可还得接受，行尸走兽般的活着。
现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如此匆忙的就这样要悄悄“娶了”一个灰姑娘！难道他又要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
尽管吴子仁年岁不大，可似乎他对这些年的自己的遭遇，生活的起起伏伏早已看透，对世事难料，与其躲避，不如适应，顺水推舟。
“既然娘都安排好了，儿子听娘的话就是！不过别委屈了仙儿就行。”吴子仁幽幽的说着，面无表情，还摇摇头。
吴老婆子一听吴子仁同意了，忍不住大大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喜不自禁的说：“俺的个娘唉，儿子你同意了？一切就看娘的吧！”说完，就对另一间的大声喊着：“仙儿，把酒和菜端上来吧！你哥同意了！”
其实在那个屋里的白露仙一直竖着耳朵听呢。她现在就是一个孤儿，犹如大海里的一片树叶，摇曳不定，颠沛流离，最希望的就是有个能养活自己、遮风挡雨的家，至于自己的人生怎样度过，那都是后天的造化了，听天由命了。
白露仙把酒和四盘菜一一从那屋端到吴子仁的屋来，也没显出多高兴，也没显着多无奈，很是平静。她把酒和菜放到饭桌上，招呼着：“娘，哥，吃饭了，俺听娘的安排就是了。”
“你啥时候改口了？她是你大姨。”吴子仁惊讶的问。
“俺叫她今天就改的！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两口子了。”吴老婆子以家长的口吻命令似的回答，
“来，儿子，咱们娘儿仨坐下来，喝杯喜酒，吃顿喜宴，就算给你们办婚事了。别怨娘，委屈你们了，咱家就这个状况，比不得人家。人就是这个命，活着就是对的，争是没用的。”吴老婆子说到伤心处，老泪又流出来了。
吴子仁和白露仙默默的坐下来，白露仙打开酒，给娘，给吴子仁倒上，自己也倒了一杯，看着吴子仁，等着娘说话。
“孩子，咱不拜天，不拜地了，老天爷没照看着咱，咱们就是那阴暗角落里的小草，生与死，祸与福，好与坏都不是咱说了算的，听天由命吧！”吴老婆子很是悲观的说教着。
听着娘这样说辞，哪里有一点的喜庆味儿，感染的俩孩子好像要一起跳火坑似的。
等喝了一杯酒，吴子仁也看不见娘和仙儿的面容表情，可还是觉着喜事儿来的太突然。
吴子仁突然感觉这事儿有些唐突，他不愿这样不明不白的稀里糊涂的就把人一生的大事了结了。
“娘，仙儿妹妹，我吴子仁尽管眼睛瞎了，但我心灵没事。我知道娘这样办，有您的无奈。尽管仙儿妹妹还小，也都长成人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只要娘在，我们听娘的。至于住在一起，等仙儿妹妹再长几年。”吴子仁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不行，今天必须成亲，住到一起！这不，俺已经给你们买了一条双人床单，一会儿，把你的炕在炕沿边帮两块木板，木板也找好了，铺上去，就算是婚床了。”吴老婆子打断了吴子仁的话，转身对白露仙说，“仙儿，反正今晚不准再回我屋睡了，就在这里！”
“好的，听您的，娘。”白露仙似乎是挺愿意这样的安排，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吴子仁听了，却是很无奈的，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他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个不是他亲娘的老婆子，不会顾及他这个儿子的感受。可怎么说也是儿子的人生大事儿，怎么说也不该把成亲和入洞房的事儿做的如此儿戏，偷偷摸摸的啊。
吴子仁对自己的爱情，对自己的终身伴侣，不知幻想过多少版本，唯独没想到会是如此仓促和草率，来的这样直白。
吴子仁看不见娘和仙儿的表情，但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和氛围，容不得他再抗争和辩驳，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因为他已经不能自主决定了。
吴老婆子说完，就容不得这眼前的两个孩子再反抗她的威严，径直离开屋子，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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