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郡府的县城医院里，徐达年正在一间太平间抱着女儿徐玥玥的尸体痛哭着呢。他的头脑是混沌的，又痛疼欲裂，眼睛里早已灌满了泪水，任它流出来，只有觉没有知。
这一刻，他才知道什么是空洞无物，脑子空白却挤不进任何东西，心也一下子空空如也，任由凉风凄雨呼呼地往里灌，他感到呼吸困难，瞬间难受的马上窒息了。
徐达年十天前在小寨村白老三和乡亲们帮着用马车把白露仙和孩子送到县医院都住院了。知道白露仙病的更重，还要马上转院，不然会有生命危险，他无法分身跟着白露仙去到市里大医院去，女儿也是随时都有危险。
在县医院的大夫治疗下，徐玥玥暂时不发烧了，徐达年满心等着女儿会很快好起来。可是，他再怎么想也不会料到孩子的病是这么快的急转直下，一连几天又反复的高烧不退，昏厥了几次。
徐玥玥这个南方俊美的小姑娘，虽经过医生全力抢救，最后还是再也没醒过来，带着满眼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医生望着徐玥玥的尸首，无比惋惜的摇着头，埋怨着徐达年这个当爸爸的，早就该把孩子送来，也不至于让孩子死了，全是在乡下耽搁了！
徐达年抱着孩子，再也叫不醒，就使劲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哭的死去活来，再也叫不醒，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在医院太平间的门口，痴痴呆呆的看着白老三在东郡府不知哪里找来的料理死人的人把女儿徐玥玥用一块厚厚的布料包裹住，然后抬到一辆三轮车上准备拉走。即将和女儿生离死别，在这个世界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徐玥玥了，他竟然无动于衷。
白老三在一旁看着，真是悲切不已，无法劝导，任由妹夫哭天抹泪发泄着。他想上去再劝劝徐达年，可对这个男人对女儿的狠心产生了一种反感，毕竟是亲生骨肉，当娘的没在身边，当爹的也要送女儿一程啊。
“妹夫，你的女儿要走了，你还看一眼吗？”白老三看着已经失去了神情，苍白的脸上那双无神的眼睛迷离着，还是小心的问了一句，见徐达年没吱声，赶紧对着那辆拉着死去的徐玥玥三轮车的骑车人摆摆手，示意赶紧走吧。
徐达年在女儿拉走这一瞬，突然感到对这个世界一阵空茫。他脑子里迅速而忽闪着掠过朱翠带着他偷渡到河东，参加了武工队，憧憬着新生活的开始。但现实总是破坏理想的，突然的变故，朱翠的死亡，于是理想崩溃了。那个梦幻般的“未来生活场景”彻底破灭。战场上，冲锋陷阵，负伤，怎么一晃他成了徐达年，一个东郡府出去的老领导的儿子？
他娶妻生了女儿和儿子，怎么就过得那么痛苦？没有半点家的感觉，倒像是一直飘零在半空中，
直到他回到东郡府，心里好像才落到了踏踏实实的平地上。在这里他一直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只求平平安安，对于后来听吴丞江给他说的什么对东郡府历史上做出贡献的人的奖励，他不相信是自己，还大度的一笑，学着道家人的样子，事了佛衣去，深藏身和名，只当是看淡了功名利禄。
自从遇到白露仙这个女人，他有一种逐渐说不清的情感迷恋着，随着运动的起起落落，他要保护和爱惜这个女人，更是女儿的到来，仿佛一个新组成了家庭，又激发他好好生活的希望。
可接下来一次次，一件件不可预知的灾难接踵而来，让徐达年这个男人感到空有一把力气，却是对任何事无能为力，根本改变不了悲惨结局，一下子击垮了他的意志，让他只得接受和隐忍，压抑，找不到一个方向和出口。潜藏在他骨子里的自卑，一次次突然的变故，朱翠的死亡，于是理想崩溃了，那个梦幻般的“未来生活场景”彻底破灭。女儿的死亡让他陷入精神迷茫中无法自拔，他的世界就像现在冬日料峭的东郡府，一片深黑与陌生。
我到底是谁？这些年来，他的大脑一直弥漫着黑色的迷雾，时而露出清明，时而一片混沌。又经历了太多的不理解的事情，他病态的神经日趋脆弱，乱作一团的脑子里刚刚出现一点头绪，女儿的死忽然整个神经系统全部爆裂，乱丝碎絮般漫天狂舞。
白老三帮着徐达年把女儿徐玥玥的后事料理完，一起回到东郡府王家大院，见到了吴之夷，这个已经长大的男孩看着已经神魂颠倒的人知道他女儿徐玥玥死了，感到内心无比的痛惜。他还暗暗庆幸没有一起回到什么老家去。可知道娘也是得了什么大病在市里医院治疗，感到了一种恐惧和哀愁。
徐达年一直昏昏沉沉的，在孤独和失落之外，又多了一个恶魔般的敌人——似乎已经有精神分裂的倾向和苗头。他觉着对这个敌人巨大、无形、桀骜、骄横，来无影去无踪，更难于对付。
他在东郡府城里走来走去，人们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已经被这种精神错乱折磨得痛不欲生，没有人能够理解。因为真正的理解只能来自自身的体验。癫痫、忧郁、幻觉、狂乱，还有垮掉了一般的深深的疲惫。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把狂乱的东西留在他还所认识的人们记忆里，他甚至已经感受到“生之恐怖”，便是他心灵发出的自杀的信号的倾向！
白老三在王家大院里只住了一晚上，看着这个家，家徒四壁，要什么没什么，简直是等着坐吃山空，要喝西北风了。他要走了，他刚要开口问徐达年还回不回小寨村，徐达年听了，又悲愤不已的，提起乡下让他伤心万分的哭起来。他使劲地胡乱地摇着头，那种怨气冲天的眼神，只看得白老三心里发虚，好像他这个小寨村的人都是杀害他女儿徐玥玥的凶手。他不知道回到村里该怎样给仙儿妹妹解释这突然的变故。当初，仙儿妹妹一家四口欢天喜地的回到老家投奔他来，实指望在孬年景下渡过难关，也可以趁势帮他在村里多几口人上户口，日后分到更多的责任田。没想到贫穷和闭塞的乡下，却是让孩子丢了性命，这般罪责岂是他承受得了的？
白老三回到家，看到媳妇在家，才知道白露仙已经从市里出院回来了。他赶紧给媳妇说了徐玥玥这个女孩死了，两口子禁不住的惋惜。
白老三不敢再到队部白露仙的住处，他没法面对。他特别叮嘱媳妇万不得已不要告诉仙儿妹妹说孩子没了，妹夫在城里受不了失去孩子的痛苦，不愿回来。
隔天，白露仙见三嫂进屋来，愁眉不展，躲躲闪闪的样子，还有些奇怪。
“三嫂，咱也回来几天了，俺知道你好心把俺留到村里来，怕俺回到城里受罪。可徐大哥和玥玥在县医院看的病到底咋地了？怎么三哥也不回来说一声啊？是不是找个人到城里问问？”白露仙望着三嫂面露焦急的问。
“啊，啊，好好，你三哥快回来了吧，应该没事吧。”白老三媳妇只好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的应付了几句。
等到又过了一天，白露仙实在是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儿，再怎么地徐达年也该回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毕竟是目前小寨村人眼里的你徐达年的媳妇，在白老三眼里你是他确认的妹夫，即便徐玥玥住院需要人护理照看，你离不开，你也得让在城里的俺大儿子吴之夷来村里一趟告诉俺实情，省的俺担惊受怕。
“三嫂，俺觉着不对劲儿啊，是不是有啥事瞒着俺？俺也是经过了大事儿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告诉俺，俺都受得了。这样闷在葫芦里，俺不放心啊！”白露仙见到白老三的媳妇来了，就央告着，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三嫂。
“哎呀，俺也不管你三哥埋怨俺了，俺看着你是坐卧不安的样子，俺心里实在是受不了！俺告诉你，你可承受得了啊！”白老三媳妇说着，还故意站到炕沿前，要拉住白露仙的手，“孩子早没了！妹夫也不愿回来见你！”
“啊？什么，你说什么？孩子没了是啥个意思？走丢了？”白露仙大吃一惊，不相信三嫂说的，伸手抓住三嫂的手，焦急地问：“玥玥不是到城里住院了吗？徐大哥不是跟着在一起吗？到底怎么了啊？”
“唉，苦命的孩子，那个叫徐玥玥的女娃死了！”白老三媳妇说完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抹了眼睛的泪，扭过头去。
“玥玥死了？不可能！不就是感冒发烧，至于要孩子的命啊？”白露仙还是不相信地说，眼睛里已是满满的泪水了，“怎么搞得啊？徐大哥不是说孩子有吉人天相，躲过这一劫的！他为什么不回来见俺？”
“俺听你三哥说，孩子的病被耽搁了！医生还埋怨大人不知道爱惜孩子的生命，在乡下胡治八治，早到城里医院来，也不至于要孩子的命。唉，实在是可惜！”三嫂说着，望着仙儿，只怕她受不了。
“呜呜，玥玥姐姐死了？俺不，俺要姐姐！”在一旁支着耳朵听着的吴之希一下子大声嚷嚷着，扯开嗓子“哇哇”地大声哭着，屋里顿时沉浸在一片悲痛中。
正在这时，就听屋外有个大孩子声音在怯怯地问：“屋里有人吗？这儿是不是队部？”
“哥哥？是哥哥来了！”吴之希听见了，猛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白露仙这才细听了，感觉是早已没有见过的大儿子吴之夷来了。她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感到了一阵眩晕。儿子吴之夷这时候来，更加说明了城里肯定是出了大事儿，徐大哥让他来报信儿的。
吴之夷被妹妹吴之希拉着手进屋来，看到娘在炕上躺着，满眼的泪花，他不由得感到莫大的委屈，一下子就扑倒在炕沿前，“呜呜”地放肆地哭起来。
“儿啊，娘想死你了！”白露仙拉过儿子的手，也忍不住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小宝，你怎么来了？你徐大大怎么没回来？玥玥妹妹到底死没死啊？快告诉娘，俺都急死了！”
“玥玥妹妹死了！”吴之夷强忍着泪水，抬起头，“大大他走了！他说没脸再见你，还给你写了封信，让我捎给你。”
“走了？去哪儿了？”白露仙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他说都在信里，不让我看，要交给娘的！”吴之夷此时傻傻地望着娘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那上面好像还贴着一张邮票。
白露仙一把把信抓过来，急切地撕开信皮，抽出里面的信纸。当看到满满的一页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她竟然认不得几个字。
“快快，别哭了，快给娘读读信，里面都说了什么？”白露仙说着，赶紧把信纸递给吴之夷。
吴之夷迟疑了一下，看着娘，把信接了过来，小心地读出信的内容。
“仙儿，对不起，实在是我对不起你！我走了，我要到南方去了，我一刻也不愿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待下去!我女儿玥玥死了，我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愚昧无知！我不知道再回到你的身边情何以堪，让老天爷耻笑我这个无用的男人带给你的罪孽！我是个失败者，最没用的笨蛋，我被单位“双开”了！这对我是莫大的侮辱!我就像个小丑一样，被人摆布，被人宰割，自己却一无所知！自认为是在捍卫真理，坚守良知，却没想到在领导的眼里成了不可饶恕的罪状，没有人替我伸张正义，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抛弃!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无所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的绝望。对了，我还有个请求，实在是不敢给你当面说。我那个在南方的妻子也死了，留下我的小儿也送过来了，我哪里会照看好孩子？我知道你受罪了，再也不能有小孩了！我无以回报你对我的好，权当是这个孩子做你的儿子！等你回到城里，就知道了。对不起，仙儿，我现在已经隐隐知道我是谁了，可我不相信。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将云游四方，却不知魂归何处！忘了我吧，就当我没有在你面前出现过，你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徐达年的男人！他不值得你留恋和记得他！他就像个飘零的发黄的芦苇枯叶，随风而去，然后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
吴之夷把这封信读完了，以他单纯的这个年龄，根本读不懂里面的含义，但却是读懂了这个男人走了，不再要这个家，不再要娘了。
“娘，俺大大是不是因为玥玥妹妹死了，也不要咱了？”吴之夷瞪着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看着娘问。
此时的白露仙早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尽管她也听不懂徐达年这封信里文绉绉的词语，但已经感觉到这个男人在无情地抛弃着她，逃避着她。
“他也走了！竟然还给俺又留下个孩子？”白露仙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思绪万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望着眼前的孩子们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呢？”白露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不哭了，拉着吴之夷问。
“俺，俺真不知道，徐大大的孩子？”吴之夷支支吾吾，好像故意显着满脸的狐疑，只是望着娘觉着自己无辜和委屈。
“娘，你怎么哭了？徐大大干嘛要走？他留下个孩子让谁管？反正咱家还不够吃呢！”吴之希看着娘在那里哭，噘着嘴，生着气，也不知道怎么劝慰娘。
“俺一心对他，到头来还是竹篮子打水，俺的命咋就这么苦啊！子仁，你个挨千刀的，你死到哪儿去了？丢下俺和孩子不管了，你是死是活也得给俺报个信儿啊！”白露仙重又哭诉着，转身喊着胖丫，“闺女，你去找你三舅来，告诉他，就说咱不在村里住了，要回城里，去找你爹啊！”
“回城？我们要回城里了！”吴之希听到娘说要回城，一下子高兴起来，“好的，我这就去找舅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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