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殿，澧朝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偌大的宫殿内，无数宝贵的先贤秘藏被罗列的整整齐齐，码在周围的古檀木架上。
李赜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紫色便装龙袍，端坐在上座。
李承阙拱手立于桌前。
眼皮低垂，面色无悲无喜。
檀香袅袅，书气扑鼻，俨然有儒道论仁的意思……
“阿蛮…”
李赜轻声呼唤这位三子的小名。
这位晋王从进入太阿殿后，就变得很奇怪。
李赜问一句，他答一句，一句几个字，就像个没有情感的人一样。
“……你一直如此吗？”
李赜看着眼前这个三子，久违的被唤起了父爱。
他有些许愧疚，也有着些许自豪……
就好像一条被自己赶出家门的狗，有一天带着装满奇珍异宝的袋子回到家中。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讽刺吗？
或许吧。
李承阙拱手回复：
“微臣…不通人事，恐…恐言语之间冲撞陛下…”
“且…且”
李赜惊奇的发现，这个一直表现像块冰的三儿子，居然是个结巴！
“且什么？”
“你刚才在垂拱殿上可不是如此？”
李赜似乎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当下带着打趣的语气问道。
他想要用这种方式，拉近他们父子疏离了十几年的感情。
“回…回陛下，微…微臣自幼…口吃…”
“一言不…不可吐…吐五字…”
“且…”
李赜眉头一皱，三郎口吃？
为何他竟不知？
三郎九岁前一直被养在深宫，按理来说，这是他皇帝的地盘，他早该知道这件事。
却一直没有人告诉他，这个胡人生下来的“阿胡”居然有口吃的毛病。
此事不对劲！
“且什么？”
李赜追问。
三郎似乎有难言之隐？
想到三子在漠北，顶着个口吃的毛病，在为他征战突厥这些个蛮夷部落十几年。
他倏忽的有些心疼。
这可不像是他。
这个心性坚韧、城府深沉的皇帝陛下。
……
“且臣麾…下长…长史，嘱咐…咐过臣…”
“算了，我这儿有文房四宝…”
“你且写下来吧！”
看着这个被自己一个问题急得破防的三郎，李赜的心，没来由一痛。
这样的三郎，真的是威压契丹四部五年，纵横漠北的第一“将星”吗？
没有多言，似乎是知道自己惹了皇帝不喜，李承阙又恢复了之前冷冰冰的模样。
走到御桌前，拾起贵重的鹤麾笔，沾了沾墨，开始在御案上书写。
“嗯？”
当李承阙写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李赜就感觉不对劲。
这是什么字体，怎生的如此惊艳？
只见阿胡三郎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
观其写文，居然有一种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之感。
这个三郎，不简单啊！
“啪—”
约莫一刻钟后，李承阙收笔，将纸递给李赜。
“臣本不欲进京受封，然军中诸主簿长史皆劝，大澧开朝三百年，镇边听调不入京，行同谋反，乃言不听天命，取祸之道矣…”
“若臣一意孤行，天子盛怒，降罪于漠北都护府诸将长史，臣为皇子，尚可留一性命，然同生共死数年之兵士，有二十余万，皆为雷霆所镇杀……”
“臣深知臣乃胡儿皇子，乃皇室之耻，人皆笑之，姑不敢以王爵自居，平日皆以吾代称…”
看到这儿，纵使是铁血心肠、登基二十多年，早已城府极深的李赜也忍不住双目一酸，老泪纵横。
“儿啊，儿啊……”
这些年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这个孩子连父亲都不敢认。
他抬起头，望向侍立一旁的英武青年。
他还是一副冷淡如冰的模样，丝毫没有因为写下这篇“肺腑心酸”之书而伤心。
仿佛这篇里的主人公不是他一般。
皇帝李赜更加愧疚，暗自揣测：
这三郎莫非不止有口吃一种病症，还带有偏瘫？
“臣帐下有一儒生，入京之时，曾与臣有过一场论辩…”
“彼时，他言，臣此次入京，看似是荣宠加身，领拓土千里之大功；实则乃当今陛下与世家大族联合起来的一出华景困虎之戏…”
华景困虎，乃澧朝一典故。
大抵意思是，华景此人养了一只老虎，有一天老虎长大了，危及到自己安危了，他就想办法弄来许多玩乐吃喝的东西，每日供着它，让它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利爪、尖牙……
李赜看到这里，伤心痛苦之余，对这个儒生也有了些兴趣。
毕竟，能看出他们此番谋划的人，天下肯定是不少。
但是一介书生，不仅看出来了，还敢向目标人物——边关的晋王汇报，这就很令人寻味了。
再往下看。
“臣于他辩论，吾虽为胡人之后，然亦流有皇室之血，不敢称皇嗣，但也为堪为皇室支脉。”
“须知，虎毒尚且不食子，况乎人载！”
“其人见臣意已经绝，遂不再相劝”
“临行前，以儒家秘术，占卜星象，向臣透露一丝天机……”
李赜眼神深处精光一闪：
“臣此次入京，虽为华景困虎，却也能解当今陛下之困顿…”
“并赠臣四字”
“阶，下，慎，言”
看着末尾处四个大字，李赜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篇书通过李承阙想要传递的意思，他已经知道了。
当下，收起眼泪，重新恢复威严。
再度看向侍立一旁的李承阙，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慈爱。
“这些年，苦了你了…”
起身走近自家三郎，李赜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
“替朕转告那位高人”
“这封信的意思朕明白了。”
默默无言，只是点了点头我，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
看着近在咫尺、长相与自己年轻时颇为相似的青年。
李赜突然伸出手，想要摸摸青年的肩膀。
却被李承阙下意识的躲开。
“呵—”
李赜苦笑一声，果然，心里还是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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