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是被屋外的风声吵醒的。
她缓缓睁眼，看见屋外师父坐在门槛上，身边摆了一壶茶，风吹的她的花白的鬓发乱飞，只见她盯着远处，松弛的眼皮下藏着一双明亮的眼，让人难猜她的心思。
她是师父在秋天的高粱地里捡的，师父也不避讳这些早早地告诉她并将她养大传授武艺，师父的话很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么多年梁秋一直都将师父视为自己亲娘，虽+
.然师父总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但梁秋知道她会在夏夜帮梁秋扇扇子，会帮她缝绣了花的小靴子。
师父做饭实在不怎么好吃，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野菜饼，那已经成为梁秋儿时的噩梦。但是即使深冬收成不好的时候临近年关师父也能抓回来一两只野兔子来开开荤，让梁秋成为同龄人羡慕的对象。
回过神来的梁秋缓缓起身走到师父身旁坐下，师父的眼皮抬了抬，梁秋熟练的拎起茶壶将师父的杯续上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手拨了拨煮茶的炭火，又重新将茶壶放好。
师父缓缓地抬头望着天：“要下大雨了，你既醒了就去田里看着点庄稼，那点茶叶和药材可要盖仔细了。”
梁秋点了点头，端起热茶吹了吹一饮而尽，又熟练的洗了杯子，扛着锄头斗笠准备出院子。
出门之前她特意交待：“天凉，您还是别外在面吹风早点回屋子。”
师父没有理她，颤抖着用手轻轻抖落裙摆上的炭灰，轻轻咳了两声。
等到梁秋到了田里的时候，镇上的瓜农大牛叔也带着三个儿子来到自家地里，见到梁秋还热情的打招呼：“梁姑娘也来啦，忙不过来的话我把轩儿借给你。”
轩儿是他的大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轩这个字还是师父当年给他起的名字，小村子里都是目不识丁的人，有新生儿来叫她帮忙取个名字，师父倒是文雅，她选的字都很有意境。
梁秋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用了，我家的地小，您要是需要帮忙的话我忙完就去帮您。”
寒暄完她就开始盖师父特意嘱咐的药材，眼见天边墨色的云越来越重，雷声伴着风声像恶鬼索命一般撕扯她的耳膜。来不及顾及太多，收拾完自己的地梁秋又帮大牛叔整理他家的那片，刚好在大雨落下之前众人躲到了大牛叔家的小棚子里。
小棚子很小，三个小孩子挤在一边打闹，大牛叔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伸手接了点雨水擦了擦脸上的土，大声呵斥了一句：“再吵给你们都扔雨里去。”
三个小男孩瞬间安静了，小小的眼睛怯生生的盯着大牛叔，又看了看正在一边的梁秋，梁秋笑了笑缓解严肃的气氛：“牛婶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你们养的这么壮实。”
大牛叔摆了摆手：“一天天就知道淘气，都要给他们的娘气死了。”
说到这大牛叔似乎想起什么：“你师父最近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
大牛叔叹了口气：“当初还想让轩儿去拜她为师，只想学不得绝世武艺至少也识几个字，但是每次去送些饼子吃食见她那般虚弱，实在是不好开口。”
梁秋懂了他话外的意思，看了看轩儿接话道：“我虽然不比师父博学，但是我...也可以教轩儿习字。”
大牛叔伸手拍了拍轩儿的头：“问你呢，傻了？”
轩儿忙摇头：“我不学，我要学姐姐的武功。”
其他两个小儿子也鹦鹉学舌：“秋姐姐也教教我们，我们也想学。”
却被大牛叔一巴掌拍到一边：“去去去，你们什么时候不淘气了再说吧。”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景色有些模糊了，只能见远处的小路上闪过几个骑马的身影，大牛叔不禁感慨：“这么大的雨还有人赶路，真是辛苦。”
梁秋顺着大牛叔的视线看过去，确是有几个虚幻的黑影穿过雨幕，快速的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待雨停了，大牛叔去地里摘了个瓜让梁秋带回去，还笑吟吟的拜托她别忘了教轩儿识字这件事。
梁秋点了点头，抱着瓜回到自家地里，将盖着的油纸收了这才往回走，回家的路上她又看见刚才避雨的时候见到的那群人，五个人全是一身黑色的衣服，面巾加斗笠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从梁秋身边经过的时候，马蹄溅起的水花滴在了她裙摆上，她闻到了血腥味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她也没有多想，抱着瓜琢磨今晚给师父做什么吃的。
师父是个高手，她从小就知道，每当夜里师父叫醒她让她躲在屋子里看她的招式认真学习的时候，接下来就会出现很多行刺的黑衣人，师傅都是游刃有余的将那些来人击退。师父舞剑漂亮极了，有时候失手杀了人，她会趁着月色将那些人拖到山里悄悄地埋了。
所以小时候师父带着她总是在搬家，后来师父老了在此隐居，这样的事也就慢慢变少了。
但是离家越近她的预感就变得不安起来，此时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她加快脚步跑进院子，发现师父紧紧握着剑站在院子里，雨水将她的衣裙打湿，地上混着土的雨水也都染成了红色，地上还有几具尸体，他们的马还在院子外面。
见梁秋回来，她张了张嘴，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剑也倒在一边，似乎在悲鸣刚才惨烈的战斗。
梁秋的血好像逆流了一般手脚瞬间冰凉。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跑向师父欲将她背起来：“师父...我带您去找大夫。”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自有记忆起她就觉得师父是那种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了。
师父的手缓缓地拉住梁秋的衣袖制止了她的动作，她的唇轻轻地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角一直在流血，她也发不出声音。
师父拉着梁秋的手就失去了力量，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
梁秋的声音有些抖，她擦掉师父脸上的血迹：“师父，师父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看见那些人就回来的...师父...”
脸上划过的泪水与师父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梁秋不死心背着师父往村里的大夫家跑，大夫只是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姑娘还是去镇上定一副棺材吧。”
梁秋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夫求您了，救救我师父。”
“我只能医活人，这死人，你可以问问无常。”大夫也没有多话，抬着手继续给一边的病人施针。
梁秋又将师父背回家，她将师父放在床上，又仔细检查了伤口，师父的致命伤是从背后刺进心脏的，但是看情形好像是师父故意撞上去的。
她帮师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着眼前至亲之人似乎好像只是熟睡过去一般，她暗暗握拳，轻轻地说：“师父，我饿了，您起来给我做小时候那种难吃的野菜饼子吧。”
但是她已经不会再起来嗔怪她了。
她腿一软，再也忍不住跪在师父身边又哭了很久，快要天黑了才抹了抹眼泪，拿了师父攒的银子准备去镇上定一副棺材，路过那柄剑的时候她捡了起来，用裙摆擦干净剑身放回剑鞘背在自己背上。
从大夫家一路回来村里的人也都知道她师父过世的消息，所以梁秋去有马车的赵大哥家借马车的时候他也的没有多问只说拿去用就是。
她草草的将那几名黑衣人埋了起来，开始着手准备师父的葬礼。
师父下葬那天又下雨了，地点是梁秋自己挑的，她跪在墓前举着墓碑迟迟不动笔，直到雨滴打在木牌上，她的眼睛也再一次跟着湿了。
她恨，为什么那天不早些回来，为什么不能保护师父。想到这她握着笔的手有些颤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里面葬着的，虽无血亲，但胜似亲娘。
雨越下越大，来帮忙安葬师父的大牛叔拍了拍她的肩膀：“写吧，以后有机会再来。”
她点了点头，用笔重重的写下：“秦虹羽之墓。”
又用剑将字刻了出来，立在师父的墓前。
她师父叫秦虹羽，她小时候听来杀她的人叫过。
做完这些她又跪了下去深深的磕了个头：“我定会帮您报了仇。”
大牛叔听到她说的话叹了口气，将她拽起来往山下走：“别回头，会舍不得。”
整理了情绪，梁秋下了山回到家就开始整理能卖的东西，她需要盘缠，她要去给师父报仇。
家里被那些人翻的很乱，看来他们是要师父的一样东西，而不单单是索命的。
大概收拾了一下她才发现师父的那枚雕了鱼的白玉的玉牌不见了，师父很宝贝它，将它缝进了自己不用的枕头里，又仔细的藏在柜子最底下。
如今那个旧枕头被人抛开扔在地上，荞麦壳散了一地。
将屋子收拾整齐之后她才发现如今她只有那几只鸡加上园子里的草药可以卖点价钱...那几匹马...留下一个匹剩下的都卖掉好了。
收回思绪，她抱着剑坐在角落，回忆起师父和她的点滴，又忍不住鼻子一酸。
以前这个家有师父等她回来，如今这个家只有她自己了。
天快黑的时候轩儿带了一碗牛婶做的面条来找梁秋，屋子里没有点灯，他有些害怕的缩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看：“秋姐姐你在吗？”
“嗯。”梁秋抱着剑听见声音回过神来点了灯：“进来坐吧。”
有了光亮轩儿这才撞着胆子走进来：“娘说你肯定没有做饭，让我送碗面条给你，里面的鸡蛋是我今天扫鸡窝发现的，一共下了俩，另一个给爹吃了。”
梁秋没什么胃口，去拿了一个小碗拨了一碗面剩下的递给轩儿：“那这个蛋你吃吧，就当帮母亲的忙的奖励。”
轩儿忙摇头：“我...我不饿。”但是眼神还是紧紧地看着那个荷包蛋，又偷偷看了梁秋一眼，咽了咽口水。
梁秋神秘的笑了笑：“吃吧，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说，我也不说。”
轩儿听了也没有在推辞，端起那碗面大口吃了起来，梁秋想起当年她师父也送过她一个银的长命锁，她只记得那个锁上有四个铃铛，一走路轻轻摇晃是脆生生的声音。后来搬家的时候当掉换盘缠了。
吃完她顺手拎了一只鸡做礼物送轩儿回家，刚入夜天上只有稀疏的星星，风轻轻地吹，伴着轩儿哼着听不懂的小调，还没进门就看见大牛叔正拿着跟棍追着小儿子满院子跑，见梁秋来了忙收了怒意尴尬的笑了笑：“梁姑娘来了。”
“大牛叔我有一事想拜托您。”梁秋将鸡递给轩儿，开门见山：“明早我将地里的草药收了，还有家里剩下的几只鸡和马匹收拾好请您帮我一并带去集市卖掉，这鸡当做是您帮我葬了母...师父的谢礼。”
大牛叔是听见她在师父墓前说的话的，面色一下就凝重起来：“她将你养大你称她一声娘也是情理...可是你真的要去？”
见梁秋点了点头，大牛叔叹了一口气，坐在门槛上：“我会尽量帮你卖个好价格，你先别急，需要好好计划。”
梁秋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明早我会带东西来，然后接轩儿去认字。”
接下来的半月梁秋就将轩儿接到自己身边安心教他写字，小孩都贪玩，梁秋就拿着小棍坐在轩儿旁边，稍有分心就会受到梁秋手里的小棍攻击，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师父让她写字她也叫着要练剑，趁着师父不注意偷偷烧了师父专门买的那些诗词的书，气的师父将她吊起来挂了一晚上。
当初为什么要惹她生气呢，梁秋叹了一口气，如今想说对不起也来不及了。
“秋姐姐。”轩儿将她的思绪拉回：“你什么时候才能教我用小棍打我的功夫啊。”
梁秋挑了挑眉：“你把这首诗背下来并且会完整写下来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真的吗？”轩儿的眼睛瞬间充满了干劲。
梁秋眯起眼睛，没有直接回答他，她心里也是有自己的盘算的，如今将轩儿带在身边，如果大牛叔对她不仁想吞掉她的钱，她也有轩儿当筹码。
想到这她看了看正在努力的轩儿，不禁生出了一些愧疚，村里的人都很淳朴，加上用人不疑她无论如何是应该相信大牛叔的，但是她还是动了些算计的心思。
可能自从师父没有了，她感觉自己一瞬间就长大了，不能轻易再相信别人了。
两天后的傍晚梁秋正在喂马，就看见大牛叔往这边跑：“梁姑娘，那个中药钱也付清了。”
他跑过来，脸红红的，好像是刚从镇上回来，手里拎着三个包裹，轩儿听见他爹的声音也跑出来开心的喊了一声爹。
“臭小子是不是给你姐姐添乱了。”大牛叔看了轩儿一眼，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这是卖东西的钱，还有你婶子烙的饼...对了还有今天我用瓜换了几个梨还有一个水袋，我想着你能用到的。”
他的眼神里充满的担心：“你...”
梁秋接过东西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谢谢大牛叔大恩，如果我活着回来，定给您当牛做马还您的恩情。”
“这是做什么！”大牛叔将她扶起来：“你只管活着回来，还得教轩儿识字呢。”
说完他就走过去拎起轩儿的耳朵：“跟老子回家，这几天没有修理你是不是皮痒了？”
“疼疼疼...姐姐你快点回来，我会认真温习等你回来的。”
梁秋看着父子俩远去的身影，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这一拜带着些许歉意，还有些许感激，梁秋看着手里的水袋，大牛叔虽然看上去粗糙，却也是个细心的男人。
站起身来她回到屋里收拾包袱，然后自己煮了一壶茶，坐在门槛上，看着无尽的月色，轻轻地说：“师父，我就要走了。”
此时吹起一阵风，吹过她的鬓发，像极了师父的手。
直到天色渐渐泛白，她洗干净茶具，熄了炭火，背着包袱出了院子，上了马看着这个充满回忆的小院子，她想起大牛叔说的，不要回头看，会舍不得。
想到这她咬了咬牙，驱着马往皇城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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