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道长缓缓放下四弟的尸首,冷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兄弟十人情同骨肉,誓同生死,今日为崆峒不过一死而已,留什么火种!君翊孩儿,才是我们崆峒派最后的火种,你现在还没想明白吗?不必多说,我们兄弟要死就死在一处!”他心中巨痛之下,语气瞬间转为沉着,急难关头语气坚定,天游道长聆听之下,缓缓垂首,两滴清泪,掉在脚下泥土之中!
魔教八护法,如今只剩了赵不散、虚光、虚溟和毒云叟四人,加上赤练虬魔,一共是五人,而天元和天游,只有两人,实力对比,大为悬殊,且崆峒弟子,只剩了有限的二三十人,其他万余,尽皆战死在血与火之中,魔教教徒,则还有两三千人之多!
天游拔出昆吾剑,微微一顿,旋即缓缓逼近那个透着古怪和诡异的圈子。须知他九岁从师,因根骨俱佳,深得掌门大师天恪道长的看重,认为当世奇才,自非等闲人物,昆吾剑一出手,森森的剑气映着他的脸一片青郁。他率先走到那个圈子外围,忽地长吸了一口气,陡然问,青光一片,先从他的头顶迅速地向下散放开来,顿时,他身上染满鲜血的道袍,就像吹了气般地鼓胀起来!
就连坐在地上的赤练虬魔,也不由投出了不胜惊异的一瞥,他自然也是涉猎过正统道门剑学的邪派大魔头,无疑,天游道长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已然不顾生死地使出了崆峒剑派的最高绝学“天地人玄元剑炁”功夫。
据说这种“天地人玄元剑炁”,乃是广成子得道祖亲手指点,辅以本身所练“混元炁”而成,要练成这门功法,除了先天的质禀与后天的勤奋之外,更重要的是名师的慧心指点,功成有金刚不坏其躯的效能,但这门神功最重要的是“天、地、人”合一,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天游道长是崆峒派第十一代十位天字辈弟子中唯一将此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但他练成这门功法后,从来不曾用过,这是第一次。
赤练虬魔不禁收起了脸上的志得意满和骄娇二气,他的躯体缓缓悬空飞了起来。在千嶂屏上的众人目睹三大高手交手,俱都鸦雀无声,人人心情紧张,对于眼前敌我恶斗,实在难以逆料。
天元道长在圈外站了好一会,身子微转,绕到了另一个方向站定。天游道长立刻明白了这位向来沉默寡言的二师兄的想法,几乎在天元道长站定的同时,他也恰到好处地停下了脚步把身子转了过来,变成了师兄弟俩面对面、把赤练虬魔夹在其中的局面。即使不明个中玄奥的人,此时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他们都看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团团地围绕在赤练虬魔四周,缓缓向外扩散着。
天元道长显然就在这团雾气笼罩之中。
刹时之间,圈子里像起了一阵风暴般的涌动,风的起点正是当中的赤练虬魔,所有的人虽然难以身临其境体会出风的凌厉程度,但他们却看见地上以赤练虬魔为中心,那个圈子正渐渐向外拱起扩散,而天元道长和天游道长身上带血的衣襟明显向后飞扬起来,猎猎作响,一种奇寒气流渐渐向外扩散,只是短短瞬间,天元道长和天游道长的眉、发上已凝了一层白色的严霜!这些严霜,在两位道家有数高手的内力催逼之下瞬间溶成了水珠,点点滴滴地向下淌洒,只是这些“汗珠”尚不及落到地面,已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冰珠,掉在地上,碰击在石块上,叮咚有声!
赤练虬魔被两名道家高手,同时裹进了“天地人玄元剑炁”之中,脸色青白不定,庞大的身躯,不时发出一阵简直令人难以察觉的战瑟,此际他身上承受的压力,则是可想而知。而赤练虬魔也已使出了“天魔灭绝大法”,他背后的毒云叟,则是面露阴森之色,不断地在赤练虬魔拍出的掌力圈子中施加越来越厉害的毒素,天元道长和天游道长身上的严霜也越结越厚!
四人都已施展开生平绝学,这比不得半空御剑或者驾遁飞行,以纯深的法力硬拼,靠的纯粹就是自己本身的法力修为。赤练虬魔被称为魔教旷古绝今的一大高手,如今在天元和天游的联手夹击之下,也迫不得已要靠毒云叟的剧毒,才能维持不败。正在场内外的人心中都悬着半空时,看来几乎已完全被严霜困住的天游道长突然闪电般地向圈子中扑了进去!也就在同一个时刻里,立在他对面的天元道长,也同时使出了绝顶剑力,以同样快捷无伦的速度向赤练虬魔扑到!
师兄弟俩,起的是同样的心思,只是目标不同。天元道长攻击的是赤练虬魔,天游道长的首要目标,则是在赤练虬魔背后时隐时现的毒云叟!
昆吾如龙,幻出万点青鳞,在极为短暂的一刹,倏地指到了毒云叟的额头,紧接着在天元道长匹练般的剑气之下,赤练虬魔原本坐定的身子,也不得不离开原位,迅速向左面荡开,一刹时,后者脸上已失去了原有的矜傲,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的惊讶与钦佩!也许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过崆峒派里,除了一个天恪道长,居然还有一位像天元道长这般身手的一位副掌门,但见剑光绕体,赤练虬魔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
天游道长对赤练虬魔的尖啸充耳不闻,昆吾剑带着腾腾杀气,夺地一声,刺入毒云叟的喉头,宝剑一绞之下,毒云叟发出半声诡异的凄鸣,细小的脖子,几乎被昆吾剑绞断,枯瘦的身子,好像一条干瘪的面口袋一般软瘫了下来。
天元道长则是一声怪啸身躯弓伸之间,连人带剑,猛向赤练虬魔扑近,手中长剑幻成了一天碧影,幕天席地般向赤练虬魔全身卷来,这临死一击,更为猛烈,但见青影寒芒,化成了一团惊涛骇浪,剑光如海,剑气如霜,宛似拍岸巨潮,白光吞噬了赤练虬魔的黄色身影!地上的黄尘在急剧飞转的旋风里,纷纷卷飞半空,正邪各人看到这副场景,只觉得心胸宛若被大石所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之感!
忽然,白圈里的赤练虬魔的黄色身影异军突起,倏地向上突破而出!他满脸青气,容颜狰狞,狂啸着向天元道长拍出一掌,天元道长攻势略阻,身躯大大地摇晃了一下,但他右手的宝剑闪电般反卷上来,在赤练虬魔额头拉开了一条血口子!冷森森剑气如虹里,赤练虬魔一连后退了三步,在他还来不及施出厉害的杀着之前,天游道长身躯猝转,昆吾剑以无比强悍的劲势刺到他的身前,长剑探处,“喀嚓!”地一声,已把赤练虬魔的左臂硬生生切了下来!天元道长怦然心惊之下,厉声大叫:“快退!”但听赤练虬魔浑身血污,蓦地发出了一声狂啸,右掌夹着凌人破空之声,捷如电光火石般地一掌劈出。天游道长这一剑使出,已不存万一之想,昆吾剑再次抖出了万点寒星,直取赤练虬魔要害!
但赤练虬魔虽然损了一条手臂,猛劈的这一掌不但震开了天游道长苦练多年的“天地人玄元剑炁”护身神功,也使得这位最有希望将来振兴崆峒剑派的一代高手必死的命运!在一团随手而生的黑雾里,天游道长高大的身躯就像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被远远地抛了出去,砰地一声,重重落下地来,鲜血狂喷。紧接着赤练虬魔怒吼一声,虎扑而前,五指如钩,倏地抓到了天元道长胸口,身法远较天元道长更快!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山岳仿佛也在摇晃,地上的人,被两者相撞的飓风,吹得四处飞扬,宛若无有生命的稻草一般!沉沉暮霭中,但见赤练虬魔也成了一个血人,倏地一闪,化成一道黑光,直向山下飞去,而天元道长则是倒飞出二十多丈,再无生命气息!
千嶂屏上,寂静无声,所有的争斗,几乎都已停止。
天游道长只觉全身百骸欲散,一点元神,飘荡半空,久久未能回归体内,不禁哀叹一声:“这就是崆峒的大劫吗?”他似知绝望,心道:“魔教虽然猖狂,但他们也从此知道我崆峒剑派的厉害,我横竖就死,这点元神,就让它飘荡四方去吧!”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元神不能归体,你即便入劫,也要多受苦痛。老衲忝为佛教接引入劫的摆渡人,亲自前来送你一程度,免得你再世为人,水中捞月,修为全无指望!”
天游呕了一口鲜血,淡淡一笑道:“你答应过我前来送我入劫,说到做到,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
来人正是天台山寺的主持元元大师。但见他僧袍无风自动,随手一挥,将那点灯焰一般的元神抓在手中,轻轻一推,推进了天游道长体内。元元大师叹了口气,道:“魔教可恶,夺我挚友。老友,你劫数到了,让我送你入劫去吧。”
天游面容惨变,低声道:“罢了!罢了。”元元大师道:“魔教攻破崆峒,但其他正派袖手旁观,尚无大碍,日后正气遂起,老友不必担忧。君翊孩儿,就看他将来的造化吧!耽误了入劫的时间,难免便身遭天报,形神皆灭。”遂盘膝在天游跟前坐下。天游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有劳大师了。请大师送我去吧!”元元大师面带微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彼此之间,无需多礼。老衲经历三次天劫,如今不过适逢其会而已,并不能为你十分出力。今夜子夜,才是你入劫的紧要关头。如稍晚去,无异釜底抽薪,太过凶险。此地周围,已无魔教的声息,老衲以佛法将此地遮蔽,候至子夜送你入劫,才得无事。乘此闲暇,你还有什么话要对老衲说,这就说吧!”
天游淡淡地道:“此去唯君翊我儿,令我放心不下,娇妻雪瑛,下落不明,令我挂牵。听雪瑛的师父说,我与雪瑛乃是三百年前的宿世姻缘,曾蒙指示我和雪瑛玄机,约于入劫之后三百年后当图再见。法师法力高深,小弟弟子莫测高深,不知劫后如何,尚望指示。”元元大师笑答:“天机不可泄露。老衲在世间,专为有缘入劫者送行,乃是佛门的摆渡使者。老友此去,便当功德圆满,再塑法身,福德无穷。既天命有归,你再挂牵,和你入劫修行,再有何干?你入劫之后,当能平安脱难,转祸为福。牵挂俗事,何苦来哉?”天游心地忽然一阵清明,哈哈笑道:“好,好,好,了,了,了!索性再也不想它罢了。贫道一心入教,终能以身殉道,可见上天待我不薄,嘻嘻。”元元大师合掌道:“善哉,善哉。汝能豁然通达,老衲送你入劫,也得福不少。夙孽纠缠,终非善事,出污泥而不染,方能证得大道。”抬头但见冰轮一幅,挂在当中,山风凄紧,算定了时间,站起身来,笑道:“老友,去罢!”手发雷光,震开迷津大道,但见天花乱坠,祥鸟飞鸣,天游闭目稽首,转身一望,早被元元大师一掌打进迷津大道,一点灵光,入劫避世去了。
元元大师见天游去了,掐指一算,微笑道:“好,好时辰,好去处。更兼他这一去,了无牵挂,所有福报,都归了君翊孩儿了!天游此去,但愿从此不要分心。君翊这孩子,和佛道两家都有宿缘,但能给他指条明道,早晚用功,他福缘深厚,道力精进,到底功候越好,只怕修为要在他爹娘之上。”他是天地三界接引入劫的摆渡使者,当下运起佛光,将地上死尸一一送入轮回,魂魄都交给地藏王派来的使者手中,寒暄数句,驾起金龙宝杖,缓缓向南飞来。原来元元大师乃是天地之间第一个精细人,身当摆渡使者之职,做事全无错漏,因此地藏王菩萨与大圣王佛,都视他为心腹弟子,每送一人入劫轮回,他的修为便增一分,待得十二万八千整数已满,则是他自己的成道之日了。崆峒派与魔教这场恶斗,直杀得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漫山遍野,都是尸首。元元大师一则乃是佛门高弟,两大菩萨的心腹,二则慈悲为怀,不忍见死者暴尸荒野,因此一一将全山都收拾了,驾着金龙宝杖,绕山三匝,口念往生咒,再取清静之水,遍洒全山。佛门法水,将山上都封闭住了,任何外魔难以入去,以此保得正派第一玄门祖山不废,也全了他与天游道长一段交情。诸事已了,这才启程往天台山而来。
个中只说天数已定,再无更改。元元大师飞到半路,还未曾出崆峒山界,远望天际,但见乌云滚滚,雷电交鸣,火光电光,宛若就在头顶一般,合掌立于金龙宝杖金光之中,叹道:“可怜世间万物,受此天劫之苦,阿弥陀佛!”抬头望时,好厉害!但见半空中雷霆巨响,震动天地,狂飙怒号,吹山欲倒。原本青天白日,被风雷一卷,天地瞬间变色。元元大师立在金光之中,点头叹道:“天劫巨变,就在眼前。多亏恩师传授,老衲才能得见如此世间颠倒,沧海变幻的奇景。”心头一震,暗暗心惊。但见崆峒山上,成排古木森林和高山峻岭,全都宛若雪崩一般,连串坍塌下来,声势骇人,令人惊心悸魄,雷霆之威,直震得山崩地陷。雷声甫息,狂飙又来,势如万马奔腾之中,伴随着万千凄厉尖锐的鬼怪悲啸,雷火之中飞起一团团诡异之极的电光,照得大地一片怪异的苍白,电光如鸟爪从天上伸下,似乎要将所有东西都攫在手中,黄尘白雪,四处飞散。以元元大师千年佛门修为,也不禁手足战栗,口念弥陀,随着金龙宝杖,逼开山呼海啸雷霆电光,向南而遁,再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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