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打出“留守儿童”这四个字的时候,我觉得这几个字很是沉重,无形中能压的人喘不过气。可是,作为留守的那个孩子,心里的某个角落应该刻着一幅抱着自己蹲在角落的图画,而这幅画是不希望别人看到的,即使在面对现实时脸上笑意吟吟,但如影相随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摆脱不了,哪种被自卑牵着,被敏感笼罩的日子,多么让人心疼,可是我们究竟要如何去敲开那道上锁的心门,然后注入阳光,让角落里的人出来,站在阳光下,享受温暖,如何敲?怎样敲?我带上了锤子,可是我不敢用力,我生怕那早已经结痂的伤疤,在力的作用下,重新撕裂,然后呈现出流着血的伤口,即使站在阳光下,却发现什么都如初,最后还是回归原本的样,那是多么让人难以接受和于心不忍,可是很多时候,因为角色的不同,我们就非要拿着手里的锥子去敲,以救世主的模样,去拯救,可是,有些事,救世主也无能为力,不管承不承认,接不接受?结局就如此,只是我们在旁边放了鲜花,然后觉得一切都变美好了而已。
对于未成年来说,百分之九十的问题都是跟爱相关的问题,而百分之十的问题才是学校里人际关系的问题,至于学习的问题,很多时候他们都觉得不是特别重要,家人的支持与认可,同龄人的相处与融入,可能会是全部。
我在办公室里正批改着作业,忽然班长冲进来,慌乱地说:“老师,教室里打架了。”我马上丢下笔,脑袋来不及多想,赶紧跟着班长向教室冲去,在未踏入教室之前,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教室里,苏杨的桌子旁一团糟,书本全部掉在地面,马帅和他怒目而视,他们的身体还在试图摆脱劝架同学的控制,想在继续用拳头来较量,两人站立着,几个男生拉住了马帅,而上课的数学老师则拉住苏杨,他们两个人旁边原本整齐的桌子,东倒西歪。我马上呵斥住两人,让劝架的男生把两人拉到办公室。
我第一次看清苏杨抬头时的样子,竟是他站在我旁边,用满是怒气的眼睛盯着马帅,握紧的拳头,咬紧的牙齿,这个一米六五的男孩,此刻他一百斤不到的身体正想爆发出全部的力。我把劝架的同学叫回教室上课,搬来两把椅子,往他们两个身后放,让他们坐下,但是两人依然站立,依然怒目相对。我拿出手机,扩大外音,拨下110的号码,两个人在听到110时,马上停止盯着对方,而是盯着我,让我不能报警。我继续让两人坐下,他俩还是固执地不坐,我问有没有人受伤,需不需要去医院检查时,苏杨马上生气地说:都没有打过瘾,就被拉开了,我就想打死他。他的愤怒是那么明显,想藏都藏不住。
我只能继续问:为何想打死他,你们有什么仇是化解不了的?
“这仇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的,他早看我不顺眼,经常在宿舍说话讽刺我,我早就想打他了,”
苏杨把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他的手顿时红了起来,手的红,疼在手上,而眼睛里的红,疼在心里。
空气里弥漫着剑拔虏张的气味,只要稍稍蓄势,一场斗争便会精彩上演,倘若这两个人跟我无关,我只是旁观者,我驻足片刻饱饱眼福,便会离场。可惜,我不是旁观者,我要成为参与者,去了解其中的细节,然后公平公正去解决。苏杨还在气头上,但是这场斗争的另一个主角——马帅却毫无斗志了。
马帅,你来解释解释打架的缘由?
“我只是把桌子往前推了下,不小心撞到他,然后就打起来了。”马帅低着头,说话明显没有底气。
苏杨马上生气地反驳着,你不是一次这样,你经常这样,在宿舍也是,叫我大爷,大家都跟着嘲笑我。
马帅不回答,他找不到回答的话,因为他的确这样做了。他低着头,等着我说些什么重话,我看着他,又看看苏杨,这两张介于成熟与不成熟的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这气息把控不好,就会化成脾气溢出来。我从同学的情谊到法律的角度来讲解打架的利与弊,直到两个人都认识到错误,主动握手言和,我知道握手言和只是介于我的原因,而心里是否真的能和就存在一道鸿沟了。苏杨,马帅,这两个人,因为缘分而成为同学,而因为性格的不同,家境不同,这情谊在某个时间就会断开。我给苏杨换了一个座位,但是那个座位没有同桌,他说他不需要同桌,后面的两个女同学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两张桌子,前面是墙,右边是墙,左边一条鸿沟隔开了和别的同学的距离,他也把自己和别人之间划分开。
苏杨还是一如既往把自己包裹起来,但是他给我撕开了一个口,我叫他时,他会抬头微笑,在教室外遇见也会也不躲避了,我认为他往乐观的方向走,我也认为他发生了改变,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在多年的时光中堆积起来的冰,不是一盆热水就可以消融的,这个稚气未脱的高中生,阳光的脸庞下,藏着另一张哭泣的脸。我总是利用班会课跟同学们做着思想工作,包容,理解,互相尊重,是提及最多的词语,可是对于像苏杨这样的人来说,同学们总是刻意避开,总能找出理由,看到他的缺点。“他不合群,他什么都不说,我们也主动跟他沟通,可是他都不理会。”我私下沟通的同学,他们嘴里说出口的苏杨是这样不合群的苏杨,倘若沉默有错,这个喧嚣的世界又逼着人必须去合群,但是对于极度内向的人来说,想在人群侃侃而谈这真的很艰难。我要承认,让他们去平等看待每个人,或者让他们真正去包容每一个不同的个体,这真的有难度。苏杨没有错,别的同学也没有错,究竟何处出了错,一直困扰着我。
表面的和平,有时候底下早已经暗流涌动。苏杨作业本上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以及那密密麻麻的死,让我一段时间格外压抑。“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是诗人寺内寿太郎的《遗书》里的句子,后被太宰治在短篇小说《二十世纪旗手》里把这句用作副标题,如今,苏杨却工工整整写在作业本上,太宰治的作品令人压抑,苏杨的字也同样令人压抑。我总担心他会出事,经常和他沟通,以及跟他父母保持着联系,可惜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无法回来。苏杨整个人发生了变化,打架事件发生后,他的情绪感受器像掌控在别人手里一般,不受自我控制,他成了一个不能掌控情绪的人,躯体不听他使唤。他会在上课时小声抽泣,前一秒他还专心听课,下一秒就趴在桌子上哭泣。他低着头,用卫生纸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擦拭,当我从讲台的位置清晰发现他红了的眼睛和滚落的眼泪时,我不敢走到他身边,只能隔着一点距离,隔着他认为的安全距离来观察他,他的眼泪和鼻涕在纸巾的反复擦拭下,止住了,一直持续到下课铃响起,他还没有回归状态。为了防止别的同学发现他哭,他总是努力掩饰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只能低头且悄悄完成,他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而他世界之外,一切云淡风轻。
当我第一次发现他哭时,有一种被人当头一棒的感觉,很懵,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继续讲课,假装没有发生。等下课走到他旁边轻声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询问情况,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只慌乱地要我答应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不可以让别的同学知道这件事,他没事,他很好,只是控制不住情绪。他说;“他发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如同整个人掉进了深渊,被黑暗包裹,无法感受到阳光,可是前一秒想的还异常积极,下一秒就低沉下去。”他低着头,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他需要帮助,而我却不知道怎么帮助他。我絮絮叨叨跟他说了一堆人生的道理,可是这些道理看起来很弱小,力量微不足道,不足以把他心里的黑暗给击退掉,也不会让他听完后就成为一个积极阳光的人。我回想自己独自走过的那段漫长且黑暗的路,惶恐不安中,寻找着方向,寻找着光明,无处诉说,且无从诉说,自己孤立无援,仿佛被抛弃,我迎来了阳光,而他还在黑暗中徘徊,多想拥抱他,给他力量,可惜,我不能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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