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话犹如一声霹雳响在楚风耳边，他顿时被这一串带着骇人血腥味儿的话惊呆了。
他怔怔地望着娘的脸，迟迟地缓不过劲儿来，眼前的一切都陌生起来，恍如梦境。
娘的脸色依然是冷漠，仿佛凝固了一般，目光射在前方的刀架上，眸子里充满了仇恨，让人见了不由胆寒。
半晌，他才转过头去，将疑问的目光盯在尹姥姥那满是皱纹苍老的面颊上，颤颤问道：“姥姥，娘说的话是真的吗？您回答我，是真有吗？”
他明明知道娘说的话一定是千真万确的，可他还是要这样问。他希望尹姥姥说出否定的话来，他不能承认娘说的残酷事实，这让他无法接受。
心里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何处，心在变凉，凉得浑身抖动，象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他开始感到绝望、感到恐惧。
尹姥姥一手把他带大，她不会骗他。
尹姥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不仅带着悲凉，而且还带着一丝无奈。
“是的。从前，我们都是哄你的，你爹不是在很远的地方给人家扛工，他业已殉国，早在十二年前就不在人世了……”尹姥姥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陷入了凝思。
她在回忆十二年前那惨烈的一幕，耳边又响起了厮杀、怒吼、惨嚎……又想起了金戈声、马嘶声、房宇燃烧的劈啪声……
残肢遍地，
尸骸漫野，
血流成河。
当时的情景令日月无光、山河失色、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楚风上前道：“娘，杀害我爹的仇人是哪个？”
徐媚娘仔细端详儿子，她那美丽端庄的面容竟无一丝悲凄，只有恨，那是刻骨铭心的恨。这种恨，不凶也不狠，但恰比又凶又狠的恨容更加让人震颤。惟有这种恨，恨得最深，也惟有身怀这种恨的人，不雪此恨终身不息，死不瞑目。
纵然是佛祖在世，亦绝难打消她这种忍辱负重身怀深仇大恨人的复仇愿望。
“风儿，你问那杀父仇人又当如何？”徐媚娘轻轻地问。
楚风怒不可遏地吼道：“我要杀了他，为我爹报仇！”
徐媚娘点头赞许：“这才是娘的好风儿。娘没有白疼你一场，可是……”
“娘，您说呀，杀父仇人是谁？”
“风儿，娘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娘为何不能告诉孩儿？”
“因为，那仇人的势力太大了，告诉了你徒劳无益。你若去报仇，只能枉送了性命。”
楚风握紧拳头道：“可我是个男子汉，不报此仇有何颜立于天地之间？娘，快快告诉孩儿，孩儿定取仇人的狗命，用他的人头来慰藉爹爹的在天之灵。”
“好！好！实在是好得很！有风儿这有志气的话，娘心里宽慰了许多，这压在娘心头十二年的深仇大恨终是有了昭雪的希望。”徐媚娘伸出纤纤玉手抚摸着楚风的脸腮，压抑着心头的无比激动，款款地道，“你还小，今年才十二岁，待你长大了，娘自然会告诉你谁是你的杀父仇人。”
楚风不再言语。
他明白娘说的话很有道理。
空气似凝固了，三人默默呆在屋里，各想着各的心事，一时间，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楚风从小就缺少母爱。
母亲徐媚娘对他不甚亲近，他曾看到小伙伴们在自己母亲的亲昵呵护下受宠撒娇，而自己在母亲冷漠的态度下，感到伤心委屈，亦常常猜疑自己是否母亲亲生儿子。
现在，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母亲冷漠的背后原来有一个令人震惊的原因，在她的肩上竟负着血海深仇，复仇的利剑时时刺在她心里，她怎么能够温柔得起来？
楚风理解了。
他不再怪怨母亲。
他觉得母亲忍辱负重，是位伟大的母亲，她有一般男子汉也没有的胸怀和志气。他为自己从前误会了母亲而感到惭愧不已。
“娘，我爹是个什么样子？”他忽然问道。
徐媚娘闻言身子竟微微一颤，脸上泛起奇异的红色，凝眸露出神往的光芒，柔声道：“你爹是位真正的男人，他身高七尺，膀宽腰圆，力大无穷，武功盖世。他有情有义，是天下闻名的奇男子……”
“我爹叫什么名字？”
徐媚娘一窒。
长吐了一口气，她缓缓道：“风儿，娘不能告诉你，这件事很重大，关系到娘、姥姥和风儿的性命，非同小可，还是待风儿长大成人，娘自会告诉于你。”
“这是为何？”楚风不由好奇心大起，急急地追问。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唐突。
娘已经说清楚待他长大以后再告诉他，何必苦苦追问，急于一时呢？
这时，他才发觉今天娘已经对他说了许多话，从前，娘是从来也没有对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娘很少对他谈话，他也不习惯和娘说话，总觉得娘和他中间隔着一层不可逾超的墙，心灵无法勾通。
今日，娘主动和他谈了这许多，他突然感到很庆幸，母子之间的隔膜正在消失，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心中激荡，他那压抑的心情终于得以解脱。
可是，人生的得与失、喜与悲总是相联的，有得必有失，有喜就有悲。
楚风的得是用巨大的失换来的。
他一直觉得身在远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爹是真正存在的，现在，突然没有了，在这沉重的打击后，换来的是母亲的亲近。
高兴之后，他又不禁难过。
母爱本来是应该属于他的，他迟迟才得到，父爱也本来是应该属于他的，可他却没有得到，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得到了，这多么惨酷，多么悲哀！
他曾盼望爹回来。
爹也像小伙伴们的爹一样牵着他的手在街上走，给他买糖果儿，给他买泥人儿，还把他扛在肩上去熙熙攘攘的戏场看戏……
这一切都是他曾经嫉妒小伙伴们，心中万分向往的事情，这些他都梦想过许多遍。
可是这些都成为了泡影。
从前没有，
现在也没有，
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他永远失去了本应该有的父爱，也失去了从未体会过的在父亲宽厚温暖怀抱里享受温馨的机会。小小的心灵饱含委屈，他弄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他觉得不平，觉得凄凉，觉得孤独。
然而，更让他感到的是满腔的愤恨，他决计要报这杀父之仇，断然不放过这个让他丧失了享受父爱权力的恶人，不杀此恶人誓不为人。
这恶人是谁？
娘不肯说出恶人的名字。
他不由叹息，娘有娘的难处，不说也罢。娘原来饱含深仇大恨，也委实可怜。今后要好好孝敬娘，不让娘再一个人承受仇恨的压力，和娘分担报仇重任，待长大了，定报此血海深仇。
尹姥姥走上前来，郑重道：“风儿，你切记莫对人讲今日之事。因为仇人势大，耳目众多，一旦他知道了我们的真情，定会来杀我们斩草除根。切记、切记……万万不可漏出半点儿风声，不然又要大祸临头了。”
楚风不住地点头应是。
见尹姥姥紧张的样子，他亦不由心里直冒寒气，无形的恐惧象一只大网罩住了他。
娘的脸色又苍白起来。
他相信尹姥姥的话。
自他记事就是尹姥姥看护他，尽管尹姥姥亦没有温柔体贴，但总比娘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要好得多。从尹姥姥的神态上看出仇人果然可怕。
仇人一定厉害之极。
不然武功盖世的爹也不会死在他的手里。
“娘，孩儿要学武功！”他涨红了脸，瞪着眼睛，像将要冲锋陷阵的勇士。
娘的眼里露出慈爱的目光，她抚摸着楚风柔嫩的肩头道：“学武功是要吃苦的。”
“娘，为了给爹报仇，孩儿愿意吃苦！”
“好风儿，娘答应你就是。过些日子，娘亲自送你上五台山削发为僧。”
楚风大吃一惊。
削发为僧不就是当了小沙弥了吗？
“娘，您是让孩儿去当和尚？”他一脸惊讶，不安地问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正是送你出家当和尚。”娘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他大惑不解，弄不清楚娘的心思。
那些小沙弥吃斋念佛能学成什么武功？
“娘，孩儿不去当和尚。”
娘的脸又拉长了，不高兴道：“那你要怎样？”
他想了想道：“孩儿要去武馆学武功，有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也去了武馆习武。”
娘摇头道：“风儿，你有所不知，武馆师父的武功极平常，你学了那样的武功是报不了仇的，五台山如今是武林盟主，只有练成了五台山的高深武功，你才能报得了杀父之仇。”
他恍然大悟。
“娘，孩儿明白了，请娘早日送孩儿上五台山，孩儿定会勤学武功。”
“这才是好风儿！即日我们就动身，带上布施上五台山。”娘眼里放光，容颜大展。
尹姥姥也道：“这几天，我要买些鱼肉回来，好好烧些菜给风儿吃，一出了家，就吃斋吃素，得不到一点儿荤腥，在家里多吃些个。”
徐媚娘道：“也好，鸡鸭也多买些回来，补补身子也是好的。风儿出家不必太认真，你是为了学武功才不得已出家，并非真出家，当报了仇即行还俗罢了。娘给你偷带些银子，想吃肉了就偷偷买了吃。”
楚风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既然出家就要遵守佛门规矩，不然让人发现被逐出山门，又怎样学习武功？岂非空忙一场，如何再报杀父深仇？”
徐媚娘欢喜道：“我儿真是长大了。”
入寺削发，楚风果真当了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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