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后，车子进了一座镇，柱子除了些商铺的伸出的旗幡灯笼上的“酒”字、“当”字，其它的字一概不识，自是不知此地何名。到了一酒店前，老客人叫车把式停下，给了车把式一两银子，“你自己去吃点东西，吃完在这等我。”然后戴上一顶大檐帽遮了眉眼，牵柱子进了酒店，找了个最黑的位子坐下。
柱子见此，知道他是怕别人认出他来。
店伴过来了，老客人道：“一碗猪肝汤，一个炒肉丝，一个鸡土汤，一个千张丝，一个青菜，两大碗米饭。”
柱子一听，大笑起来，老客人道：“你笑什么？”柱子道：“你是个土老帽。这样点菜被人坑死也不知道。”对店伴道：“你过来，”翘起脚放到凳上，道：“有没有下午才杀的猪肝？”店伴忙弯腰点头道：“有，绝对新鲜。”柱子道：“那就来一碗。猪肝得浮在汤的中间，沉在底下，煮老了；浮在上边，放太久变质了。”店伴道：“是，绝对如你所说，全部浮在中间。”
柱子说话声音很大，店中客人不多，听到一个小孩子对点菜这么内行，不少人便往这边望。
柱子道：“肉丝要眉子肉，不要里脊肉，如果没有眉子肉，也要前夹间肉，不能以其它肉混充，我吃得出来。”店伴道：“你老内行，不敢骗你老，但得加一钱银子。”
柱子一拍桌子，大叫道：“我老，我老个屁！你怎么当店伴的，要看人说人话，看鬼说鬼话，你老板娘不教你，我教教你，你要说你小哥，小少爷，懂吗！”
这一叫喊，向这边看的人更多了。
店伴又忙点头哈腰道：“多谢你老，啊，不，小少爷的指教。”柱子道：“这里这么黑，多加两盏灯来！”店伴只好去拿了两只烛台过来。先前最黑的地方，一下变得最亮了。柱子道：“一斤半左右的老鸡炖汤，只要半只，要屁股不要鸡头，太小太大的鸡都不要，太小是仔鸡，太大，生过的蛋多，只有空壳，没味道。”
“千张，你店里的千张是老成记的还张关铺的？”店伴道：“我们千张是张关铺的做法，在我们松原这一带，已经没有人用老成记的方法做千张了。”
柱子道：“原来你这里叫松原。关张铺的千张太硬，炒的时候要加水，放肉沫。”店伴道：“不错，我们正是这样做的。你老，你少爷真是行家。”
柱子道：“炒青菜就不说了，你只管去做来。”店伴道：“是。”转向老客人道：“你老的意思──”
老客人道：“就按他的意思做。”店伙走了，老客人道：“你对菜式要求还很精呢。”柱子道：“我有碗油炒饭就够了。”老客人道：“那你要干什么？”
柱子道：“当一回客人呗。我从没有当过客人，我只见到别人在我家店里发威，现在轮到我了，怎能不威风一下。”
老客人道：“你闹得人们都注意到你了，也问到了这地方的名字，但是，有什么用！我敢打赌，你不知松原是什么地方，放你回家你也不知往哪里走。你只有读了书，会认字会看地图，知道了地名才有用。”
柱子道：“少提一次读书行不行？我现在听到这两字耳朵就痛。我才不管有没有用，只要你不想做的，我就要做；你想做的，我就偏不做。”老客人道：“有意思。”
饭菜上来后，柱子以各种借口把店伴呼来喝去。那店伴天生的好脾气，一直跑得殷勤，答得诚恳。柱子见与店伴惹不出事来，就想找个客人下手，可惜，坐在旁近的不是妇孺就是老弱，想找个凶恶点的，没有。
柱子没一会就吃饱了，老客人却在细嚼慢咽，也许年纪大，也许是身体不好，他吃得很艰难，看样子，等他吃完还要好久。柱子没事，开始找老客人呕气，说道：“老精怪，拿一两银子来。”
老客人问：“你要钱干什么？”柱子道：“你把我绑着，我去了不茅房，只好让伙计给我拿个盆子来就地解决，这是饭店，又不是医馆，做这种事得给钱。”
一个大男孩在饭桌前便溺成何体统？老客人只好放下筷，道：“走吧，我带你去。”
柱子道：“这么小气！你给我银子，我就给你忍住。”老客人只好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给他。柱子笑道：“这就好，我屙完了，你吃吧。”
老客人正要端碗，听了这话，只好放下。柱子得意地笑，对着店伴叫道：“你，过来一下。”店伴笑容可掬地跑过来，“你老，不，不，小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柱子道：“你跑得这么快，不能让你白跑了是不是，我侄儿，喏，就是这老精怪，决定打赏你，这锭银子是你的了。”
店伴接过了银子，笑不拢嘴，“多谢大老爷，多谢小少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喊小的。”
柱子一把揪住了店伴，“你的脑子有问题是不是？你把我俩的辈份叫反了！在他面前，我是大老爷，他才是小少爷！”
店伴一拍自己的脑袋，“对不起，小的说错了，这位大老爷是你的侄儿，那么我就叫他小老爷，叫你老少爷。”
柱子却揪了他不放，道：“你怎么也不问问，他这么老反倒成了我的侄儿？”店伴于是道：“是呀，为什么？哎呀，不可能！”店伴好像突然变回了明白人了，从柱子手里抠开了他的衣襟，站直了腰，“你这小孩胡说八道！他是你的侄儿？他的爸爸至少也有七十岁了，他奶奶生了他爸六十年后才生了你，你娘八九十岁还能生孩子？”
这么一说，店中很多人都笑了起来，柱子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别人取笑的对像，有点恼羞成怒，“你跟我过不去，你就是跟银子过不去。”
店伴把刚装进口袋的银子往桌上一拍，道：“我还给你！我忍你小子忍很久了！所有客人都像你这样，这家店请十个伙计也不够。”
旁边的客人也起哄道：“是呀，这孩子太闹得了，大人也该管管了。”
柱子一见犯了众怒，只好怏怏地坐回桌边，觉得这回丢人丢大了，很是没趣。不过很快又开心了，心想，我不正是要让别人注意老精怪的么，正好达到目的了。
老客人像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心低头吃饭。
车子跑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老客人从车窗伸出银子卖了路边摊上的一袋馒头。老客人咬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柱子却一口气吃了三四个。柱子道：“你怕我捣乱不敢再到饭店吃饭对不对？你的身体不好，在我店的时候，都是福恩伯给你做的老汤面条，文火肉沫粥，我有次偷吃了一口，还被我……（想说“我娘”两字又说不出口），被她打了两个暴栗。你现在为了捉我，不休息，不调养，当心撑不到地头自己就嘎崩了！你这是何苦！”
老客人问：“什么是嘎崩？”柱子道：“嘎崩就是死翘翘。”
老客人道：“小柱子，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其实很清楚，只不过你嘴里不肯承认。我是不是坏人，你也很清楚。我无论在哪方面都比老板娘强，你跟了我对你有什么不好？反正你也没叫过她一声娘，你跟她之间并没有关系，你就把她忘了吧！”
想起老板娘，柱子眼里突然湿润了。不错，他从没叫过她，但此刻，如果能回到她的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叫她一声娘！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像此刻一样需要她。
看到柱子的神态，老客人又道：“我不逼你。你想认她，你将来回去认就是了。”
柱子突然大叫起来：“你想我不认她，我偏要认她，我要叫她娘，娘，娘！”又大哭起来，“娘，娘啊，你别急坏了你的身子。”
这一哭，一发不可收拾，泣泣诉诉地哭了好久。柱子约六七岁以后，就没有这么哭过了，他不知为什么，越哭越想哭，越哭越觉得对不起她，从现在开始，他意识里把她就用“娘”这个神圣的字代替了。
中午，车到了一个大镇，老客人叫车把式放慢了速度，最终在一大酒楼面前停下。老客人却坐在车里向外望了很长时间不下车，柱子道：“你看到这么多人怕了吗？我猜你可能是个做强盗的。”
老客人道：“我的字典里还没有怕字！无论干什么，你都得把周围的人和环境看清楚，万一有什么事，你总不会吃亏。”说完从兜里掏出些物什，是镜子，粉球、炭笔之类玩意儿。他用一个粉球在脸上搽了搽，脸皮便变黑了一些，又在下巴上贴了一蓬胡子，再用炭笔把眉毛刷得更黑。这样一改扮，老客人便变得相貌有些凶恶。化妆完毕，老客人便道：“走，我们上去大吃一顿。”
柱子道：“你化妆，我也得化化妆。把你的那些东西拿来用一下。”本以为老客人不同意，没想到他乖乖地把粉球炭笔拿出来了，并说道：“可没有给你专门配胡子。”
柱子不管像还是不像，拿了粉球在脸上乱画圈子，他脸本就较黑，擦了半天反而变白了不少，又依样用炭笔画眉毛，可是他无论怎么画，他的相貌看起来还是没变凶，于是一气之下在眼周围画了两个大圈。老客人道：“你这样乱画，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你如果想画出点名堂，我可以教你。”
柱子道：“才不稀罕你教。我就喜欢这样，把你的破烂玩意儿收了去。”老客人收好物件牵着他下了车。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