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冷,旌旗裂。
冬天的黄河如大地上一道皲裂的伤口,黄白相间河滩如同干裂死皮。此时,河滩上集满了人,靠水搭起了一个巨台,台上堆置着道士的法案,一个个头瘦小,却有十分气派的道士,高冠宽服,双手擎了黄表,口中念祭龙神的青辞道:“一水天纵,九曲地裂,劈山石,割壤土,头接白云,尾连碧海。奔腾不休焉,朝辞昆仑暮至扶桑;驰骋无定者,昨游北溟今揽泰山。龙狂河烈,娇逸不凡,桀骜不驯;国瘦民弱,惶恐如蚁,谦逊如孝。河有神兮,降丰瑞何不见万民之诚虔?河有灵兮,恣暴虐而枉取愚夫蠢妇伴驾。天意不敢妄测,卑以为去恶荡腐是良行,天灾人惹,人祸自招,恕有冒犯神威者,亦痴妄无知无觉也……。我朝新帝,得天厚为君,感民生疾苦而祭河。敕命全真弟子,法号余有伞,率黄河生灵伏淦于水台,慬献资秀灵童三牲于河测,三牲其享,灵童其使,伏维尚飨!”
观礼和送祭的有数万人,匍匐在台下,把河滩都排满了。台的外边,是漂着冰凌的黄河。台上道士余有伞祭毕,烧了黄纸,台下二十个道士,各牵了一个少儿往台上走来。这些少儿,大的十来岁,小的四五岁,个个长得英俊灵秀,果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中精品。大部分的少年神色坦然,只有个别的似乎知道马上要被丢进黄河淹死,脸上已无人色,腿脚不住地发抖。牵着他们的道士小声安慰道:“不要怕,你们以后住在龙宫,当了龙子龙女,锦衣玉食不说,还成了仙人,岂不比在你自己家里强多了。”
众少儿都没有说话,独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道:“我喜欢到龙宫去玩,我不怕。”回头望着一边的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叫道:“张公公,你回去叫我皇娘也到龙宫来。我想皇娘。”
张太监脸皮抖了几下,追过来,把一个事物塞进小女孩的手上道:“公主,你把这颗珍珠捏在手上,到了水里,它能避水,就不冷了。”
小女孩把鸽蛋大的珍珠丢在沙地上,说道:“皇娘说龙宫里什么宝贝都有……,我只要皇娘!”
张太监脸上一震,有些戚色,突然伸出手,想把小女孩抱过来,道士瞪了他一眼,扯着小女孩退了几步,把她抱起来。
小女孩反自若地唱起歌来:“
春天里想娘泪汪汪,
娘不知闺女长啥样;
夏天里想娘哭一场,
娘不知闺女在何方;
秋天里想娘泪成行,
儿知娘两鬓白如霜;
冬天里想娘出绣房,
不见娘亲只见四周白茫茫。”
台下的左近跪着的数百人,偷抬着头看到了这一幕,私下议论道:“皇上果然用真公主祭河,龙王爷收了这笔大礼,以后再不会发大洪水了。”
台上,道士们带着二十个少年走到伸向河中间的栈桥尽头,几尺之下,便是冰冷的河水。二十个少年被面无表情的道士们一齐推进了河中!没有人挣扎,没有人惨叫,他们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希望去了。随着他们入水的还有一些宰杀的牺牲──牛羊鸭鹅,这些祭品都漂在水面上,而入水的少年们,他们身上预先绑了铅块,没挣扎几下,纷纷沉入河底。
半年后。
黄河边上一农家小院。
连下了数天的雨终于难得地晴了。久未露脸的太阳放射着毒辣的光芒,场院的泥土被晒得发白发硬,升腾的湿气更让人觉得闷热。
一男人正在扎一只羊皮筏,在他旁边,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在一堆充气皮羊(按,皮羊,即充了气的羊皮浮鼓)里玩得兴高彩烈。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你又在费冤枉心思,哪有把气囊放在筏里边的!你这样做,又占位子,又没用。”男人道:“这是我的新发明。你想一想,洪水来时,有多少树枝木头一起冲过来,这些羊皮虽结实,也奈不住扎呀,放在筏里边,它就不会破了。”女人道:“水淹到筏上边来,人不泡水了?”男人道:“你看这一大张皮子,就是用来在筏的里边围出一块干的地方,它包住所有的皮羊气囊,在筏中间形成个窝窝,坐在里边又干爽又舒适。”女人不以为然道:“说什么舒适,最好是大水不要来,永远用不上它才算。人家都不这样做,你这样做要是没用,我们一家三口就都被你害死了。”男人道:“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到时候,只怕只有我们才能逃过大水。你放心,绝对出不了问题!”
“小羊羊别跑!”一只充气的皮羊像球一样蹦起,小男孩跑过去抓住,又使劲往地上一扔,皮羊落在地上又弹起,撞在小男孩身上,把小男孩撞跌一跤。女人和男人一见都笑了起来。女人走过,拉起小男孩,“你整天屁事不干也晒得一身乌黑,到一边凉快去。”小男孩挣脱女人的手,又去抓他的羊,并说:“我帮爹做筏呢。”
“这慫娃!”女人追着儿子向筏走过去。小男孩突然道:“娘,你别过来。”女人一愣,“怎么啦?”小男孩跑过来夺女人手中的菜刀,“爹说不能把刀拿到筏边上来,割破了皮羊。我帮你把刀送回去。”女人一笑,松开手中的刀,“你自己小心点,小屁人,还管我了。”
小男孩把刀送回灶间又飞快地跑出来,问道:“娘,什么时候洪水来呀,我好想坐这筏呢。”女人道:“柱子,可不能盼着洪水来,洪水一来,把我们房子冲走,我们地里的庄稼冲没了,我们吃的,住的都没有了,我们怎么活命呀!”
小男孩道:“我们住在筏上面,把大缸里的粮食也搬到筏上,我们就不怕了,爹说的。”女人对男人嗔道:“你看你跟孩子说的啥!”又对孩子道:“柱子,这个筏这么小,装的粮食几天就吃完了;四周都是水,这地上的蛇虫蚂蚁都会浮到水面上,还有淹死的鸡鸭猪狗都臭了,地上的脏东西,全都会浮到水面上,你说那时候,坐在这筏上会好玩吗?”
小男孩听了,瞪着大眼睛直望着地上的筏发呆,好像完全明白了大洪水的可怕。男人突然道:“你说的不对,鸭子不会淹死的,你刚才说淹死的鸡鸭猪狗……”
女人狠狠地横了男人一眼,“你三十岁了,钻到这点小空子很得意是不是?”男人涎着脸一笑,对着小孩道:“你娘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小男孩却快活地叫道:“我知道,鸭子会游泳,鸭子不会淹死。娘说错了,娘说错了。”
女人去灶间煮饭去了,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去年冬天才用童男童女祭过龙神,也不知管不管用,现在河里起了这么大的水,人心慌慌的,这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尽头……”
男人一边干活,一边问道:“柱子,你知道为什么夏天会有大洪水?”小男孩道:“夏天总是下雨,水多了就把河坝撑破了。”男人又问:“大洪水可不可怕?”小男孩:“可怕!”男人道:“你不能简单地回答可怕,大洪水对于没用的人是可怕的,但是对于我们,你看爹准备了这么好的筏,还有这么多的皮羊,到时候洪水来了,我们可以捡到很多的木料,再做几个大的筏,然后,我们每天划着筏子去捞那些漂淌来的好东西,我们家就会发财了。你说,大洪水可怕吗?所以爹跟你一样,盼望着大洪水早日来呢!”
小男孩道:“没有做筏的人就会被淹死对不对?”男人道:“当然会,除非他老早跑到高处住下来。”小男孩道:“爹,我们不捞好东西,专门捞那些在水里的人,他们就不会淹死了。”
男人听了一呆,用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
女人从灶间出来,对男人道:“你看你,跟你儿子一比,羞惭了吧!我这孩子,这么好的苗子,让你教坏了。”又对孩子道:“柱子,你说的对,我们不捞好东西,我们救人。别听你爹乱说,听你娘的话,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小男孩道:“娘,什么是有出息?”
女人一愣,想了一会道:“有出息,有出息,就是……就是做大事,娶个漂亮媳妇,光宗耀祖!”
这天晚上,这家小院上游一里处的黄河大堤裂开了,一场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大水席卷了这块宁静的土地,淹了河南河北山东三省三十七县。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