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左右环顾了一圈。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幻觉，这间屋子里完全没有那个青年的身影，祁老座上的酒分毫未动；反倒是一位平素和他不太亲近的弟子在他身边举着酒杯正要敬酒。祁老这一抓差点抓住他的手腕，小弟子被祁老吓得洒了一手。
“班主？您这是怎么了？”弟子疑惑地问着，悻悻放下了酒杯，小声嘟哝，“就是二师兄他们三个没来，您也不至于对着我们发这么大火吧……”
“什么？没来？”祁老一愣，向方才带领大家碰杯的弟子那边看去，却只看到了几个空空如也的座位。
弟子一边伸手去拿纸巾擦手，一边顺口回到：“散戏之后二师兄，三师兄，大师姐他们就不见了，也不来庆功宴，我还以为是您准了他们先离开了，您不知道吗？”
祁老一时间缓不过神来：刚才看见自己那多年前就叛出师门的亲传弟子也就罢了，怎么还错以为其他弟子也一直都在？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酒也没入口，总不能是他脑子坏了吧；自己今天还在台上好端端地完成了演出，身子骨称得上是硬朗得很。
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些，就当自己失神了一会儿。祁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出了电话。
一段咿咿呀呀的戏曲之后，电话里只传来冰冷的忙音。
眼看着祁老眉头越拧越紧，又拨出了另一个电话，小弟子生怕殃及池鱼一溜烟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时间，原本轻松热闹的包间里笼上了一层低气压，一众人低头扒饭的扒饭，看手机的看手机，最多是靠余光去瞥祁老的神色。原本欢喜的庆功宴已然噤若寒蝉。
没有人注意到，雕花木窗外整整齐齐地冒出了两个猫头。
孙源化身的孟加拉猫和韩卢化身的安哥拉猫对视了一眼，继续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偷听。
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屋里安静了一会，随后传来祁老的声音：“阿健，你回去找一趟，看看你二师兄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这……”应声的人支支吾吾，一听就是不乐意。
桌上惊现一声拍鸣，祁老大声呵斥：
“人都丢了，你们就一点都不担心是吗？还吃！满脑子只有吃吃喝喝！平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练功学习都是二师兄三师兄他们一手带起来的，连找他们来吃庆功宴都不肯？”
韩卢被祁老猛一拍桌子的声音吓得一弹，差点滑溜下去。良久之后，两个脑袋才再次猫猫祟祟地贴在窗户边往里偷看。
“我们也管不着二师兄三师兄他们啊，他们散场就不见了，您也一直没提这事儿，”阿健十二万分委屈，说着说着甚至怨怼起来，“怎么叫满脑子吃吃喝喝了？师父，咱跟您说心里话，就戏班子最近三五年，谁还不是节衣缩食、勤勤恳恳练功了？如今演出告捷，难得有顿好的吃……我们来的人吃就是了，没来的自然也会给自己找饭辙。何必这么火大？”
祁老气结，却也心知阿健说得也不算有错，一手轻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好一会才接着说道，“……这几年确实是苦了你们，我也知道你们到底是在意咱们这个戏班，才一直没放弃……”
看祁老说了软话，竟然还有人帮阿健敲锅边：“……就是啊！今天表演是赚了，我们吃好的，明天后天呢？要不是前几天差点因为交不起租被人拆了戏班大院儿，二师兄他们至于急着卖戏服吗？”
祁老听罢刚顺好的一口气又堵在胸口，循声望去，坐在远处一名平日不怎么起眼的弟子竟然说道：“有人想高价买咱们戏服也不肯答应，那件戏服都旧得不能再旧了，人家开的价够咱买十套了。非得较真儿……”
祁老当场暴起：“较真儿？什么叫较真儿？那戏服是咱们班子的招牌，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东西！只有……咳……有能耐的能穿，扛得起戏班的才能扛起那套戏服上四面靠旗！练了这么多年功唱了这么多年戏，且不说修心不修心，多多少少也该学到点气节了！说的都是什么话！”
那弟子把嘴一撇，豁出去了，筷子往桌上一拍：“气节能当饭吃吗？您是有一身功夫，我们都比不上，可是大家还不是连饭都差点吃不上，这还谈什么气节！您所谓扛起戏班就是大家确实唱得一手好戏；但是每个月到手的钱都得精打细算着用，不然还得饿几顿吗？也别怪我说得难听，现在这社会真没人吃这一套了，就是今天台下也有不少空位，明星随便唱一首歌都能买栋别墅，您就别捧着个年纪比我们都大的破戏服做梦了！”
祁老只觉得浑身发冷，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诛心伤人了，他一时间头晕目眩，竟然连继续训斥这位弟子都训不下去。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祁老没再说什么，直接起身离开了包间，留下满屋子继续吃也不是追上去也不是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刚才十分凶横的弟子被别人谴责的眼神一扫，也没再继续梗脖子怼人，而是悻悻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那个，我去找找二师兄他们……”阿健知道是自己最先惹了祁老，弱弱地起了个头。
方才凶横的弟子也站了起来：“我去看一眼师父……”
负责后台的女弟子却难堪地劝阻：“就，这么一桌子菜浪费了也不太好吧……”
屋子里重新有了声音，孙源和韩卢却不再看了。两只猫飞檐走壁，三下两下就回到了一楼门口。韩卢心有戚戚而心不在焉，硬是没看清脚下，直接从屋檐降落在了蹲在一楼把守、化身为兔狲的李尔身上。
李尔：“……嗷！”
韩卢：“我——对不起！虎哥！”
三只猫就在酒楼门口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窃窃喵语。孙源把刚才发生的事连比划带咬嘴地转告给了李尔。
长期出警的李尔很快将孙源的只言片语汇总成了有用的情报：“也就是说……戏服就是战甲。而且有三个人失踪了？”
李尔快速相信了孙源，但韩卢却仍有好奇：“老孙……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戏服就是武圣战甲的？”
见韩卢不信，孙源的嘴马上又碎起来了：“你看见祁老神志恍惚的那个样子了吗？那绝对就是我祖传的战甲。这套战甲可不得了跟你讲，掺杂在里面的绯金线和绯金饰品上寄宿着成百上千代申猴猫神的灵念。穿上它，打起架来不用过脑子，千军丛中使起枪棒来就跟跳舞一样。但代价就是……”
“如果你自己灵念不够强大；那么当祖先帮助你时，他们的灵念就会产生干扰思维的乱流，会将你心灵底层的潜意识翻搅出来，看到幻觉……时不时变成祁老那个样子……”
听得韩卢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孙源继续细细碎碎的念道戏服，李尔则是轻声咂舌，琢磨着失踪人口的安危的同时兴叹着传统技艺的继承者们生活不易——要不要让金牛家族的千文支援他们一把呢？
不过他们还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就看见祁老的身影从酒楼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想要劝他回去的那位弟子。几声斥咄过后，祁老便支开了弟子，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处。
猫神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上树的上树、攀墙的攀墙，三面包夹，紧盯着在人行道上快步前行的祁老，悄无声息地跟着他。
繁华的城市街道上车水马龙，祁老步履匆匆，穿过一道又一道缄默的灯光。微风摇动着行道树的枝叶，但却吹不散祁老心头那股酸涩又灼痛的愤懑。
从飞鸿酒楼离开，祁老走了约莫二十分钟，随后转身拐进了一条胡同。
胡同入口位置相当狭窄偏僻，如果不是熟悉这里的人恐怕还找不到这儿。胡同地上铺的青砖已经有不少开裂，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风雨侵蚀的痕迹，墙根处苔藓丛生。
祁老的步伐半点也没减慢，在岔路横生的平房中穿梭了一会儿后，他在一扇掉了大半油漆的暗红色大门前停了下来。
良久，祁老幽幽地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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