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襄倒是睡了个好觉，清晨起身后，他换回自己的粗布衣裳，收拾好行李，又把房中用过的物什整理妥当，用过早饭后，他便向覃家众人辞行。
覃夫人依依不舍，衣裳、干粮、银钱给他备了一大包，千叮万嘱让他路上当心，让他把覃府当自己家，随时想回来便回来。覃琉更是一直送出桑笑亭七八里，英襄道：“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师兄请留步。”
覃琉道：“小襄珍重。”两人行礼作别，英襄催动马匹，向南快驰而去。一路平安无事，十日之后，便到了谷城城郊，隔了九年，以前的道路村舍都已经记不住，他一路走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当年和母亲居住的粟野村。
母亲的坟就埋在村后山腰的乱坟原中，当年母亲死后，村里的几个好心的叔伯帮着下的葬，都是穷苦人家，找了两块竹席包着，坟头埋了块还算平整的青黑色石板就算完事，也没人愿意出钱请人刻字，所以石板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覃琉记得那块石板的形状，他当时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母亲埋骨之处，他告诉自己必须得记住。
英襄找了好久好久，才把母亲的墓地找到。九年的日晒雨淋，那块石板的一角已经脱落了，但是不会错，绝对是它。英襄还记得石板靠近下面的地方，有一道斜斜的灰色纹路，就象闪电划过夜空。
坟头密密麻麻的长满了野草，还夹杂着几朵盛开的粉色小野花，英襄觉得这样很好。即便那时候年纪还小，他也知道母亲容貌极美，家中没钱买漂亮的钗簪，她常常摘一朵野花插在鬓边。
英襄摘了一大把缤纷的野花放在母亲坟前，又走出很远，找到一条小溪，用一件衣裳沾了水返回来，把石板擦得干干净净。拔出佩剑无怆，运气到剑尖，在石板上端端正正刻下了“慈母英氏之墓”四字。
在母亲坟前静坐了良久，英襄仍是心绪难平，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件涌上心头。
他从父亲入赘的邹家中逃出来时大概六岁，连夜跑回到父亲休妻以前、一家三口一起居住的破旧小屋时，却看到屋中空无一人。向左邻右舍一打听，才知道母亲已然改嫁。于是他一路乞讨、流浪、打听，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才找到了母亲的新家。
他还记得母亲看到他时，怔了半晌，一把抱住自己，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新丈夫是个木匠，坚决不肯要他，说自己都还没孩子，自己都吃不饱，哪有闲钱养别人家的小孩。母亲二话不说，拿了几件衣裳，牵着英襄就离开了。她带着他回到了以前住的小屋，虽然那里已经破败不堪，却还是可以遮风避雨，母亲说无论多难，她都不会丢下英襄不管。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跟着母亲生活的日子，到母亲得病过世之前，是英襄最快乐的日子。每天无忧无虑，一早起来就到处疯玩儿，有时跑到山里捉山鸡野兔，有时跟其他孩子们一起打打闹闹满村跑。但他最喜欢的是来回走上二十里，跑到邻村富有的刘庄主家中，在窗户外偷听他家请的先生讲课，夜晚才回到家里。每当他饿了回到家时，母亲总会给他准备热腾腾香喷喷的馒头。
有几次他回去得早时，看到家中房门是锁起的，于是在门口等母亲回来，过了一会儿，母亲却从屋里出来开门，还会送走一个叔叔或者伯伯。当时英襄未曾留意，也未多想。长大以后他才明白，母亲为了养育自己付出了什么。她一个弱女子，家中没地没粮，村里又都是普通的农户，也没人要雇请女佣，除了用身体交换食粮，她还能找到别的什么方法养活两个人呢？
英襄一直坐到日头西沉，才辞别母亲，飞身上马，朝父亲所住的当宕县驰去，就在今夜，他要让这个负心无耻的男人和他的恶毒的妻子在母亲坟前忏悔叩拜。
英襄一路飞奔，夜色全黑时才到达当宕城，他找了个旅店投宿，本想睡一个时辰再去邹宅，但心绪难平，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早早换上黑衣，跳出了窗户。
邹宅是当宕县的大户人家，英襄又在那里住了一年有余，即便隔了九年，他还是很快就找到了。
他从后墙悄无声息地跃入宅内，时辰尚早，似乎主仆们都还没有歇息，屋子里各处都点着灯火。这些房屋虽然比九年前旧了些，但还是那么熟悉，他来到柴房，这是他那一年里每夜睡觉的地方。
英襄记得大概有九成的夜晚，自己都是带着血带着伤蜷缩着躺在这里的地上。父亲的新妻子极为讨厌自己，常常动不动就是一顿暴打，父亲在旁边看着，不但从来不帮着自己，还跟她一起打。有一次自己不当心碰倒了她的花瓶，也没有打破，只是倒在桌上而已，那个女人刚吼出来，父亲就抓起手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向自己打来。
英襄从这里逃出去后，曾发毒誓再也不会回来。但他没有遵守誓言，母亲病得话都说不出来后，他跑了一整天跑到邹宅，跑得两只脚上全是血淋淋的也没感觉到疼痛，他一心只想求父亲发发慈悲，为母亲请个大夫。
可无论他怎么在邹宅前高喊、哀求、跪拜、叩头，父亲连面都没有露，而是命两个仆役出来，将他拖到几条街外，英襄记得，其中一个仆役是之前他还住在邹宅时，对他还不错的孟大叔，他悄悄跟英襄说让他快走：“你父亲是不会给请大夫的，他还说你在门口大喊大闹地让他丢脸哪，孩子快走吧，别再来了。”
可英襄不死心，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他一次次地返回到邹宅的大门口，却又一次次地被拖走，直到他终于明白，那个男人心肠到底有多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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