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十八岁啊，只要过了这个生日，我就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多年苦学终于有了实际的用处，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兴奋的事。
那天清晨，十万大山里所有的凌奴都开始忙碌起来，双头的人，四脚的人，身后挂着尾巴的人。
天还没亮，看着这群衣不遮体，伤痕累累，忙忙碌碌的人，我第一次从内心感受到了恐惧。我不敢多看，只想找到自己的凌奴，借口将她带走，回屋睡个好觉。
我几乎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找到我的凌奴。实在没了办法的我只得去找母亲，母亲知道凌奴的下落。
当我走近母亲的木屋，听到的是碗碟落地的声音以及母亲的嘶吼。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一派温柔模样，即使对着她最讨厌的凌奴，她也不会生什么大气。
对，母亲讨厌凌奴，她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她自己处理。这也是我从小就佩服母亲的原因。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蹲在窗子底下，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你妹妹的十八岁生日，你不出去帮忙，来我这里做什么。”母亲语气冰凉，冷冷地看那个跪在她眼前的人。
妹妹？十八岁生日？当时的我只是疑惑，难道十万大山有和我同一天出生的姐妹。
当时的我从没想到过，这个妹妹会是我自己。
“母……母亲。”那人声音嘶哑。
“别叫我母亲！我只有一个女儿！”母亲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愤怒的拿起桌上的茶盏，朝那人头上砸去。
心下骇然，我本不是能忍得住的性子，想也没想，就直接推开了母亲的房门。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地上跪着的正是我苦寻一上午的凌奴。她的的角鲜血直流，眼泪混着鲜血从四只眼睛里挂下来，可怕。
见到这一幕，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纾儿。”母亲唤了我的名字，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是我的姐姐吗？”我直勾勾盯着我的凌奴。
“纾儿，你在胡说什么？”母亲笑得有些勉强，“这些凌奴都是我们从外面捡来的，怎么可能是你的姐姐？我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哥哥。这样的怪物怎么可能是你的姐姐。”她说完起身踹了凌奴一脚，后者痛的呜呜直叫。
我不忍心，我也看得出来母亲在说谎，追问没有意义，我把凌奴从地上扶起，头也不回地朝我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我记得那一整天我都没有出过门，就连生日宴会也没有露脸，我记得那天母亲生了很大的气，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上午，父亲唤我。我叮嘱凌奴不要出门，告诉她我会保护好她。
父亲告诉我，这些是家主才能知道的事。
传说我们叶凌两家的祖先，是炎帝最小的女儿女娃，女娃溺水而亡，化作精卫鸟。精卫与海燕相爱，生女为精卫，生男为海燕。后来炎帝北迁之后，归顺黄帝，精卫也成了黄帝部落的一员。再后来，黄帝与蚩尤大战，精卫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黄帝论功行赏之时，精卫提出想要重新化作人形，子孙万代，万古长青的要求，黄帝满足了她。
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发现，越来越多的后辈没办法操控七星盏和摄魂铃。于是，先辈们为了保存精卫最纯正的血脉，决定族内通婚，生男姓叶，生女姓凌。后来也有了不到成年不准出山的族规。但是，几百几十代延续下来，先辈们发现了更大的问题，夫妻血脉相近的弊端，就是很容易生出“怪物”，实在不忍心将他们扼杀在摇篮里，家族也需要干杂事的劳动力，而这批人，就叫做凌奴。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双头人”、“四脚人”、“长尾巴的人”，他们或是自己的长辈，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恶心。
明明有同样的父母，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个被踩烂在泥地里。
等我回到自己的木屋，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更恶心的事。
凌奴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四只眼睛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我不敢上前。
我想她死前并不想看到我，明明是姐妹，明明同样有一个家主母亲，一个家主父亲，我受尽万千宠爱，而她连名字都没有。我看到她伸出双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扣自己比常人多出来的那两只眼睛，眼珠滚落在地上，木地板发出咚咚的声响。她缓慢地转过脑袋，看着我开头道：“妹……妹，我不是怪物。”
她死了，没有怨气。她没有遗憾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
就在我十八岁的第三天，我背上行囊，向父母辞行。虽然我从心里明白整个家族的无奈，但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兄弟姐妹，想对待畜生一样对待自己的亲人。
我在外面闯荡了六年，看到的有邪恶有正义，有真情有假意，外面的世界很真实。
当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真命天子，一个普通的男人。我们相遇相识相知相恋，我满心欢喜地经营者我们的未来。
突然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娶我，他想见我的家人。那一刻，我慌了。我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向他解释凌家叶家的复杂性，希望他知难而退。他却笑着和我说没关系。
终于，我带着他来到了十万大山。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事，就是把他带回十万大山。父亲母亲对他格外的好，就像普通的岳丈岳母一样。我逐渐放松警惕，满心欢喜的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母亲也发现了家族的弊端，愿意与外人结亲通婚。
他经常会去找我的父母聊天说话，他也说很喜欢叶家凌家这样一大家子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很奇怪。每天很早出门，很晚才回来。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笑。我有一次悄悄跟了他一路，看他进了父亲母亲的屋子，我才放下心来。
终于有一天，他出去了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去问母亲，母亲说他晚饭前就已经离开了。可我找遍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他。这让我想起了十八岁那年，我也是这样满山遍野地寻找凌奴的。
我再次回到了母亲的木屋，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在我无数次的逼问下，母亲终于告诉我他们在谋划什么。
叶凌两家延续了千百代，出现的畸形儿的频率越来越高。两百年前，有好几位祖辈生出来的后代没有一个是正常的，叶凌两家也面临着绝种的危险。于是，为了解决家族灭种的危险，先辈们不得不祭出老祖精卫鸟留下的精卫卵，借助精卫卵的力量换血。所谓换血，就是抽出那些凌奴身上流着的纯正的血液，换给外人，再由外人和真正的叶家人凌家人结合，生出来的孩子，不会出现畸形现象，也能成功祭出修炼摄魂铃。
母亲告诉我，他愿意换血。
我越听越不对劲，开口问道：“那代价是什么？”
母亲有些犹豫。
“说什么？”我冷冷的重复了一遍。
“代价就是，换血的成功率并不高。换血之后，无论是凌奴还是那个外人，都只剩下不超过两年的寿命。”
“家主，家主不好了。换血的凌奴跑了，那个外人撑不住，死了。”苍老的声音有些着急，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那是凌家的长老。
我也忘了我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到了那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凌奴，我想到了那两颗砸在地上咚咚响的眼珠。我恨那个逃跑的凌奴，我恨自己的父亲母亲我更恨我自己。
我记得摄魂铃悠悠地响，我打伤了我的母亲，打伤了所有拦路人。我从一出生就从亲人长辈那里学习修炼摄魂铃，我也从没有想到，我第一次使用它，是用来攻击自己的亲人。真的很讽刺，不是吗？
“后来呢？”林木万分想知道到之后发生了什么。
“后来，家主下令，从此以后所有叶凌两家的小辈都不准出山，也没有人再敢提关于姑姑的事。就这样封了二十几年。”叶辰接了林木的话。
“听完我的故事，你还愿意维护这个毫无人性的家族吗？”
叶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您要我怎么做？”
“你放心，他们也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伤害他。你只需要帮助林木夺回精卫卵，他们没有能量进行换血的仪式，自然就算是毁了十万大山。恐怕你也已经了解，林木她并不是人，为了维持她的生命，我每月用精血供养她，自然可以驱动摄魂铃。你把林木带进十万大山，记住，直接带到你奶奶面前，就说她是我的女儿。有摄魂铃为证，她们不会怀疑。”
“我有一个问题。”林木举着双手，“为什么你当初不直接夺走精卫卵，非要现在才想着把它夺走。”
“因为，精卫卵排斥除家主以外任何有心跳的人触碰，而你，没有心。”
林木的心情很微妙，她第一次为自己没有心而感到快乐（她真的好快乐）。
“我答应你。”叶辰终于开口。
这是林纾意料之中的事，她早就听说自己这个侄子曾因为这些年叶凌两家“豢养”的外人和他父亲吵过无数次。夺精卫卵，毁了叶凌两家的不伦禁忌，对她来说，对叶辰来说，对林木来所，都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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