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阴沉了,这一个月来就是如此,阴阴雨雨的总连绵不休,鲜少有艳阳高照的时候。
谭玄理了理衣裳,整理了番行囊,他一早就上了江安镇的集市,买了些耐存的干粮和两件雨蓑,还从当铺里买来了回鹘人绘制的中原羊皮地图。宁儿在收拾衣物,望着谭玄不时投来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羞然避让着。谭玄的心里十分安然,他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了,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有一个知心的,念着自己的人在身边相伴总是一件难以言喻的幸福。
“该启程了吧。”谭玄轻轻的喊了句。
“哎,这就弄好了。”
跨上马,勒起缰绳,未免麻烦他俩有意绕开了江安镇,直往关中急奔而去......
长安越来越近了,远方的天空乌云浓集,阴黑如墨,显得骇人而又激荡着前行者的胸怀,有种诱人一往无前的力量。
行至野暮黄昏,大雨才姗姗来迟,但势如天漏,倾盆而下。两人赶忙披上了雨蓑,官道上泥泞不堪,道路两旁未收的稻谷田被雨点打的歪七竖八。谭玄用手挡开雨势,远远望去,宽路延延,似乎直通天际。
他停下马,撑开羊皮地图,一阵观详后道:“宁儿,若没有错,前方再过两个时辰就应到郑县了。”
宁儿笑道:“看来有热水澡了啊,这些天都让雨水浇了好几遍了。”
谭玄笑了笑,心下却不免戚然,离开兖州至今,似乎都没有好好安顿下来。
天色已晚,雨点渐疏。二人方才到郑县城内,许是阴雨的缘故,街道鲜有人影。谭玄道:“先找家客栈要紧。”
不多时,便找到了一家“康来客栈”,看内里装饰粗通大雅,一阵酒肉之气弥漫,想来也是个众生寻温之地。
柜台上,店家眉梢带痣,一脸油光,先问了个安。谭玄道:“可有两间下房。”
店家道:“不巧,只有一间,十五文。”谭玄面有难色。店家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敢情二位不是夫妻吧,但这雨天,宿房紧凑的很啊。”
谭玄摸了摸钱袋,“可再有其他房间。”
店家笑道:“上房倒还剩一间,不过要四十文一晚。”
谭玄还未回答,宁儿已道:“上房就不必了,我与夫君本就有婚约在身,入门也是早晚的事情,我们乡野人家无需如此拘谨,局促一晚也未必不可。”
谭玄努力的掩饰着错愕,店家看了两人一眼,笑道:“既是如此,就随二位了。小二,领二位客官去下房。”
房间里只是勉强打扫了一下,布置的简陋俗气。床不大,前面摆置了一张小木桌和一张破旧的席子。谭玄放下了包袱,盘坐在席子上道:“今晚你睡床上吧。”
宁儿红霞掩面,道:“方才我是不想让玄哥多破费,后面一路花费甚多,既能节省点就多考虑些。”
“我知道,所以......今晚你睡床上吧。”
“那玄哥怎么办?”宁儿低沉的娇声问道。
谭玄摆出笑脸道:“我一男子汉,风餐露宿惯了,躺地上都可以睡着,不用担心。”说罢,赶忙挺直了腰板。自从奔波以来,宁儿鲜少见到他笑的样子,这番一说心下不免坦然了许多,仍道:“不如玄哥先睡上半夜,总得有个人看门啊,到了下半夜你再起来换我,怎么样。”
谭玄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以手托腮道:“宁儿,这个下房有谁来偷,用不着看门。再说看门也是我在行,你安心睡吧。”
几番推脱后,宁儿只得躺下,应是这几天太累了,很快便酣睡起来。谭玄坐在席子上,对着幽暗的油灯看着宁儿一双翘起的弯睫毛,宛如初春冒蕊的青丝芽,弧似玄月,薄唇黛眉,粉妆淡施,煞是美奂。谭玄还是第一次如此端详着宁儿的面庞。心中不禁悠然而起一种憧憬和执迷,宁儿为了自己诸多不易,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头,哪里还有女儿家的闺情惬意。有些人永远都不应辜负,那种责任和担待,当看到她的那一眼就注定了是个永恒的承受。谭玄轻轻吹灭了油灯,房间里立时暗了下来。
他虽感到有些累,却没有睡的欲望,想着这些天的经历,他的心情便不能安然平复,事情似乎越来越不简单了。不论是兖州城的计总捕头,还是在江安镇暗算自己的官人。他们都不会仅仅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在做事,绝对和自家灭门之事相联匪浅,这之间的瓜葛扑朔迷离,何时方能参透的清晰。王公公、严中丞、青衣门和我家的灭门血案到底有着怎样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爹娘的惨死,家门的陨落,谭玄的心里暗暗在升腾着一股愤怒和埋怨,如同一团烧不灭的火在煎熬着,冲撞着,却找不到一点点发泄的头绪。
他伏在了案几上,久久不能平静,突然想起了师父当年让他背起的《文始真经》,当时自己初入象山不久,思亲甚重,师父就每日训导他背诵此经,静心安神,抱朴怀素,如今心内正恍恍惚难安,只有再默诵此经文,以求心神旷达: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天物怒流,人事错错然,若若乎回也,戛戛乎斗也,勿勿乎似而非也......。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圣智造迷,鬼神不识。惟不可为,不可致,不可测,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元......念着念着竟渐渐地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只见身上已披了一件厚实的床被,宁儿正坐在对面看着自己。谭玄立时有些窘迫,伸了个懒腰道:“见笑了,没想到睡过了头,还想着看门的。”
“没事,要怪的应该是我,半夜没有起的来,让玄哥趴在案几上就过了一夜。”
谭玄眯着眼睛,淡然道:“没事,是不是还没吃早膳,我让......”
还未说完,宁儿就笑了起来,“别忙了,我已经让小二准备去了,很快就能送来。”
谭玄抱歉的笑了起来,回头望了望窗外,天空虽仍有乌云飘荡,但太阳已时不时在云层后露出脸来,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被蒸发的湿土的清香,让人陶醉。谭玄走到窗前,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道:“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吃完就趁早赶路,我昨晚算过了,不出意外,以我们的马力,两日之后就能去到长安。”对着窗外,谭玄平眺而去,目光如炬,似有千般情绪在心里发酵,一往无前的欲望在暗自增长,无论天高地广,纷杂千万,任何秘密都有昭然光大的那一天。
出了郑县,整个关中沃野无限,豁然开阔,一马平川。趁着天色不错,谭玄和宁儿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直赶到月挂高头,前路漆黑一片,方才停下。京畿之地自古繁华,户籍众多,来往殖货商人络绎不绝,过道之上村落和县镇聚罗,蓄积多饶。
二人牵了马寻了就近的一个村落,其时百户皆暗,一片静寂。两人想夜色清爽,牵着马儿也有所不便,就找了一间久无人住的破壁残垣暂且过了一晚。
第二日,天色转晴,比之昨日更有秋暖之韵。远远望去,地势渐有起伏,问了下村民才知,再往前行二十里就到潼关,气势雄纠的天下第一关。谭玄自幼时便有游历的志向,可惜一直未能成行,没想到此番远去却毫无游兴,心下不免悸然。
宁儿在旁,见谭玄神色幽然,显是心事重重,不忍他心事淤积。便欣然道:“自小读书时,便知潼关雄踞秦晋,要冲关中,形势险要。南有秦岭,东接禁谷,谷南又有十二连城;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四边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细路险与猿猴争”、“人间路止潼关险”。杜工部游此后也有“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之句。这次能亲眼一览潼关壮美,也是不负洁然平生。玄哥,你说是不是。”
谭玄哑然一笑,道:“宁儿真是好兴致,然山景虽雄壮,关隘虽险俊。亦不过道前树,门前犬。世若不争,这潼关纵使高不可攀,固若金汤,也不过徒剪残烛,苟留几时而已。宁儿莫不要忘了,安史兵乱过去也不过一甲子的光阴。”
宁儿叹道:“乱世既是如此,山高难敌失政,这天下之治在德不在险。若玄宗皇帝能善纳谏言,广开善道,多闻民声,去恶光益,勤政而不纵,明理却不荒。安史宵小之辈又怎能有机可乘,践乱天下。”
谭玄不由的盯着宁儿看着,舒容道:“宁儿虽为女流,但明达事理,通晓庙堂,真不输于寻常男子啊。”
宁儿扑哧一笑,道:“我也是自小听爹说起的,听得多了,自然略知一二,玄哥不要取笑就好。”
谭玄看着宁儿略显疲惫的脸,叹了口气道:“等过了潼关,就是京畿富硕之地,这些天苦了你了。我们到时好好的吃喝一顿,买身衣服,也算洗洗风尘。”
宁儿双瞳闪红,嘟起嘴,轻声道:“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这点车马之劳算不得什么。你......你家仇要紧,到了长安还是努力查清原委吧。”谭玄被他说中心事,一时默然。
气氛有些沉寂,一阵风挂过,凌乱了宁儿的发髻,似乎也凌乱了各自千头百绪的心思。
“先不说这些了,启程吧。”谭玄跨马而上,扬起马鞭,两人并骥而行,直往潼关赶去……
风没有一点声音,却静静的拂在身上,晚秋的夕阳鲜有这么温暖的。黄昏的潼关异常的奇魄壮丽,洒满了落日的澄红余晖,像披上了一层光彩辉扬的袈裟。连绵的山势隆延起伏,各不相峙,潼关屹立而中。
“快入关吧,不然城门关了,就只能等到明早了,这山峦边上晚上极为清冷,你我衣物所带不多,可不能苦捱。待会儿到了门卫那,就按我们平时对好的话来说。”谭玄一边策马扬鞭,一边叮嘱着宁儿。
城门守卫已经在收拾栏槛了,见谭玄二人正策马而来,不由的停了下来。喝问道:“干什么的?!”
谭玄“吁”的一声勒马而下,拱手道:“官爷,我和舍妹本是兖州人,此去长安投奔姑父。舍妹体弱,今天要入不了关门,这荒郊野地怕是熬不住。还请官爷们放我俩入关。”
守门将领正上下打量着谭玄,这时宁儿也已赶到,下了马施礼道:“家遇饥荒,双亲亡故,此去长安路远,还请官爷能行个方便。”
守门将领疑道:“既是饥荒,怎么还有马骑!”
宁儿从容接道:“家本富豪,父母乃是病亡,这两匹马是典当了家财才有的,也好尽早赶去长安做商贾的姑父那。”
那守门将领眯着眼,又是端详了二人一番,旁边的副将道:“曾将军,卑职也是兖州人,前些日子老家来信,兖州和青州那边的确是闹了不小的荒灾,而且这二人操的也俱是兖州口音,所述恐怕不假。”
守门将领侧目道:“果真如此?”
“断不会有假,而且这深秋天寒,遗两人在关外也多有不虞。”
守门将领点了点头:“甄副将既然这么说,想必你俩所说不假。天色也不早了,入关去吧。”为防万一,还特点检点了二人的行李。为免多生枝节,谭玄在清晨临行前特地将苍刀置于马鞍之下,这下不免心有异乱,许是天已黑了,草草一番搜检,并没有发现。
入了潼关,就是关中平原,繁华之地了。谭玄和宁儿找了家客栈先住下来,明日还有一天的行程,养好精力,一股作气赶往长安才是正事。
夜晚,天冷而静,谭玄望着月胧胧云渺渺。他不禁想着将来的事,过去的事,无不激荡着心胸,只想着快一点去经历那些事。他虽不知道结局会是好,还是坏。但,只要不失去宁儿,那么将来就不算太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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