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铮内家功夫雄厚,又生的魁梧,虽背着谢旭,依旧健步如飞。正值深夜,街道上除了巡城的士兵和更夫外并无行人。他对城内轻车熟路,几番走了蹊径,避开聚落,直往到家里。霍一铮为人不修边幅,家里自然也杂乱无章,看着虽挺大,庭院里却枯草丛生,显是许久未曾收拾,门窗略为残破,不注意瞧还以为是座废弃的宅子。谢旭没见到有家人,想必除了精研武学,霍一铮实在并无他好。
谢旭被放到床上,霍一铮倒来一碗酒,然后找来一把匕首,顺着谢旭的指面轻轻划开,一滴鲜血滴入了碗里。谢旭还在纳闷,却见鲜红瞬间由红转紫,最后竟化成一滩深墨色......
谢旭立时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霍一铮双眉紧锁,“看来谢兄真中了‘仙子配’,此毒主要由海葫芦和天仙子调制成,无色无味,但中毒者的鲜血一遇烈酒便化为浓墨色,较好分辨。你是不是招惹到了卢龙军中人,‘仙子配’在河北虽很出名,但唯军中上层将领才有。”他一边起身在房间内翻找着什么,一边道。
谢旭此刻躺在床上满腹疑虑,惊慌不已。自己虽与朱克融起了嫌隙,但一来没有被他伤到,二来又从未与其他卢龙军将领有过接触。难道是大公子?程武阳?可似乎说不通,且毫无必要。
谢旭正思虑间,霍一铮从墙壁的夹缝里掏出一个琉璃小瓶,接着笑道:“‘仙子配’没有解药几乎无解,但我在幽州已久,总得未雨绸缪,早前从大公子处取了些解药以防万一。”听到这话,谢旭吊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本想表达几句谢意,但眼前渐显模糊,心内犯恶又毫无气力,只能作罢。霍一铮换了碗酒,将瓶内胶脂状的东西倒入一些进去,调匀后喂他服下,道:“解药必须和酒调服。”
过了会,谢旭周身打颤,手脚冰冷,五脏内杂味翻腾,一股气血直往上涌!“哇”的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吐出了几大口墨色的淤血。
霍一铮紧张的问道:“感觉怎样?其实淤血吐出来就好了,看看你胸口的血斑。”说着拉开谢旭衣服,果然痕迹淡了许多。谢旭感觉身体恢复了些气力,解药果真有效。他勉强道:“感谢霍兄救命之恩,适才真难受,仿佛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不过吐出来之后就舒服多了。”
霍一铮安下了心,“幸好有解药,不过举手之劳,想来是中毒不深,如今毒已排出大半,你再运功调理一下,过两天就好全了。只是,谢兄到底怎么中的‘仙子配’呢?”
谢旭脑子清醒了许多,盘算着今天自己见到的这些人也就朱克融最可疑,但是他是怎么下的毒呢......不对!他猛然想起了之前在严如房间内喝过茶,难道这毒就下在茶里吗?怪不得他总在劝我喝茶。可一来他也喝过茶,二来“仙子配”即是卢龙军中所有,他是怎么拿到的?事情未免有些怪异。
霍一铮见谢旭在凝神思考,问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蹊跷?”
谢旭回过神来,含笑道:“不是,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暂时也想不到什么,可能是自己太过不小心了。”
霍一铮倒了碗茶水,一饮而尽道:“你这番可谓死里逃生,若非遇到我就难说了。幽州,是非之地,如果谢兄也不知道被谁暗算,还是早点避走为妙。”
谢旭道:“有劳霍兄关心,严中丞与我说好,后日就要离开幽州。”
霍一铮叹道:“也好,只是不知今后能否再有机会与谢兄切磋了,想想还有点可惜,今日比武你有所保留,我还是看出来的。”
谢旭笑道:“即便使出全力,怕也是不能取胜,所以干脆偷巧,早点认输。”
霍一铮明白他有心奉承:“谢兄客套了,不过你若回了长安,烦请为我打探一下那侍卫的消息。”
谢旭知道霍一铮对那位万俟侍卫耿耿于怀,点头道:“会的,其实霍兄也不必一直留在幽州,天下广阔,可以行千里路,见世间万情。希望能够在长安再见到你,把酒相欢。今后有什么事都可以与我书信,长安城南明华巷谢宅即是。”
霍一铮默然颔首,接着道:“我确有一边浪荡江湖,一边找寻那人的打算。但刘府待我不薄,总不能说走就走,所以再看吧。先祝谢兄你一路顺风,明日可能送不了了。”
谢旭笑着摆摆手,慢慢坐起来:“霍兄的恩情谭某铭记在心,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先运运气,然后还得赶回驿馆。”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谢旭偷偷潜回了驿馆。他胸口虽还有点犯恶,但身体已无大碍。此时,他仔细想了想昨夜的经过,发现大概也是从离开严如房间后身体才越发的不适。至于那杯茶,绝对有问题,毒若没有下在茶水里,那......那必定是涂抹在了茶杯内!所幸自己只饮了一杯,若是多喝几杯,怕都等不到走出房门,就得折在幽州了。现在回忆起当时,谢旭还是背冒冷汗!
天刚蒙蒙亮,外面就霹雳哗啦的一阵骚动,谢旭打开窗,原是突然下起了雪珠子,在门前的松竹间“蹦跶”个不停,地上的霜冻结的更加厚实,天实在冷的很。谢旭叫住了路过的驿馆伙计,让他准备些茶点送来。
关上了窗,谢旭盘坐在毛毯上,打算今天就在房内渡过一日,待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启程回长安。
有人在敲门,谢旭原以为是伙计送来了茶点,没想居然传来了严如的声音:“谢侍卫还在休息吗?”谢旭心内冷笑道:这是一早过来确定个死活吧。他故意不答话。
严如见无人应答,立马慢慢推开了门,结果方踏入房间,看到谢旭正盯着自己,着实吓了他一跳。严如挂着惊讶和尴尬混杂的表情,笑道:“原来谢侍卫已经醒了,刚才为何不答话呢。”
谢旭淡淡道:“卑职也是才起床,昨晚睡得不好精神有些不振,刚才并未听清,还望中丞见谅。不知中丞一早过来是有要事吗?”
严如摆出一脸恍然的样子:“哦,这样的,昨日朱老将军邀我今日前去聚宴,当做饯行,不知谢侍卫可有时间共赴啊。”
谢旭暗哼了一声,离开在即,还是少与朱家接触,天知道会再发生什么。于是缓缓回了句:“多谢严中丞和朱老将军抬爱,但卑职身体不爽,还是在房间内多休息一日。也好养足精神,不耽搁明日行程。”
严如装作不经意的在房间内环望了一眼,笑道:“那就算了吧,谢侍卫好生歇着,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离去,谢旭在后面冷冷的扫视......
严如前脚才走,如英后脚已跟了进来。她满面嬉笑,显是心情不错。谢旭见她来了,便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天刚亮呢。”
如英嘻道:“大人都已起床了,奴婢怎么敢歇着。”
谢旭端坐了起来,略带生气道:“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既已给你起了名字,为什么不用呢?”
看谢旭有些愠怒的样子,如英忙红着脸回道:“奴婢......额,不,如......如英知道了,今后一定改。”
谢旭被她一脸窘迫的样子逗笑了,“我和驿馆的人说好送来茶点,就快到了,留下来吃点吧。”她衣物有点破旧单薄,谢旭又说道:“你今日去市集买些御寒的衣物吧,我们明早就要启程回长安了。”
如英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笑道:“真的吗?!我们明天就要去长安了?!”
谢旭点了点头,他体内毒素尚未清除干净,此刻心内还有点嫌恶,不欲多说话。
如英一脸期待道:“长安一直只是听说,还从未去过呢。听闻长安繁华似锦,往来喧闹,每逢佳节,便是人间天上啊。”说着,眼神里竟也多了无尽的神思向往。
此情此景,倒让谢旭有似曾相识之感。弱冠时未来长安,谢旭也憧憬无限,可久居后也不觉得有什么繁华昌盛。再热闹的街市夜景,与你无关,仍是冷清如常;再富美的朱门甲第,与你无缘,终究过眼云烟。生逢于世,唯“知足”二字有千金之贵;得陇望蜀之人,才不堪位之忧,心存利欲者,能有几多清净呢。住什么高楼玉宇,吃什么山珍海味,想什么庙堂之策......仿佛都不怎么紧要了。看着眼前的如英,谢旭有种熟悉又陌生的触动。
吃过茶点,如英依言去了街市,谢旭打开了半边窗户给房间透透气。他所食不多,此刻继续在床上打坐运功。雪珠子已经变的淅淅沥沥的,很快就停了。
不一会儿,驿馆门口停下了辆马车,车夫进来通报了一声,随后严如整装而出,上了马车。
两房相隔不过二十步,谢旭从窗口处正好看在眼里,知道严如是去朱府了。他忽然心生一计,如果这时去他房间,没准能发现点什么。谢旭虽心下有点踌躇,可既然想了,不这么做反而膈应的慌,纠结半晌,还是下定了决心。
借着起身关窗的机会,谢旭查看了一番周遭寂静无人,赶忙理好了衣饰便出门。他先在走廊外假意散漫赏景,查望天色。瞅了个空当,悄悄推门而入......
房间里各种布置摆饰与昨日所见并无二致,典雅简单。谢旭一番谛视后发现茶杯换了,看来自己所猜大致不错,“仙子配”的毒十有八成是严如的暗算。除此之外,房间没有什么异于常理的地方。倒是旁边长案上的练字贴,昨夜并没有在意。现在细致的品味一番,虽然字帖凌乱,有随意之痕迹,但亦能看出严如也是个笔墨高手,书风温润秀美,兼具王虞肉骨。只是这“宏”字少了一点,缺笔避讳本常事,谢旭并不见怪。但细数皇朝至今一十二帝加五世追封,并不见避“宏”字,想来是家讳。
既然并无多大收获,继续逗留反而徒增风险,谢旭悄悄退出了房间。晡时,严如喝的酩酊大醉,东歪西斜着由人搀扶回到驿馆房间。
翌日一早,谢旭看了看胸口黑斑,已然消退了大半,精气神也焕然一新。到了该出发的时候,幽州城外仪仗层层,刘总及幽州地方官员都来相送,严如显然酒未醒透,双腮仍有微微酣红,他与刘总执手相谈。刘总双目失神,想来身体境况依旧不佳。
此时程武阳走了过来,对谢旭道:“我已着韩将军沿路送你们出境,到了镇州地界自有朝廷的人前来接送。”
谢旭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回程之路会由程武阳继续护送,这样还可以一路相谈。现在如此,想想不免孤怅。程武阳道:“昨日朱洄老将军在府上摆酒为严中丞饯行,谢侍卫怎么没去?”
谢旭心想中毒的事还是不说为好,摸了摸座骑的马鬃道:“感染了风寒有些不适,所以就没有去了。程司马也去了?”
“嗯,除了刘公因为身体抱恙缺席之外,幽州多数官员都去了。”
谢旭若有所思道:“看来朱洄在幽州城好像挺有威势的。”
程武阳笑着:“他是朱克融的父亲,也是前节度使朱公的独子,你说呢?不过近些年体衰多病,已经卸下职务了。”
谢旭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扫视着人群发现朱克融不在,霍一铮也如他所言的没有出现。“这样说来不去也好,我与朱克融几番生了嫌隙,又怎么好意思去他府上叨扰。”
程武阳见谢旭似有心事,宽慰道:“此番离开幽州有韩将军相送,行途必然安然无恙,不必忧心。只是谢兄弟面色似乎隐隐欠好,身体可有大碍?”
谢旭道:“小毛病而已,无碍。”为了岔开话题,谢旭说了前日刘系赠礼的事。
程武阳不以为意,笑道:“你可知大公子和朱克融一向不和,刘公又即将要去长安;此外大公子虽然资质不高,对武学追求却也十分热忱。所以,这情况你应该能够明白。”稍微一想,并不难猜。刘系不过为父亲在长安的日子略作打点,他既不喜朱克融,那对谢旭自然另眼相看。
谢旭笃定幽州今后不会海晏河清,那些云谲波诡推来的风雨高潮还远远未来,他不禁为眼前这位白发依稀的朋友心生担忧。
“程司马有没有想过也随去长安?”谢旭明知故问,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结果。
“呵呵,不了。于公,幽州还未安定,内有宵小潜伏为乱,外有契丹、奚人虎视眈眈,我若离开,局面会更糟糕;于私,我已年近古稀,幽州桑梓之地,富贵对我毫无意义了。何必舍本逐末,在长安乞宠求荣呢。”
谢旭默然无言。所谓“人自有命,事自有天”,自己尚不能独善其身,又何必徒增烦恼,为他人忧呢,还是让一切都随之去吧。
严如上了马车,队伍开拨,谢旭只好与程武阳拜别。他与如英一人一马缓缓骑着,早晨还出了一点太阳,只是惨淡的乌云似乎更多,想来风雪还是会来的。如英换了一身新衣,她面带笑靥,无比开心,对幽州似乎没有丝毫的留恋。仿佛她早就想离开那座城,即使它渐渐消失在身后,也没有回头张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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