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炼卫将二人发落下去，众人松了口气。
这宴席眼看扫了大半兴致，燕王却兴致不改。撤干净了的戏台子正好开锣，在座的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绕是姬燚见惯了风浪，忙微笑着起身附和，旋着柔软的腰肢率领着一众妃嫔遂一向燕王祝酒，向大公子贺寿。
燕王显是很是满意，群臣皆赞昭妃恭良识大体，他来者不拒，将杯中酒一一仰头饮尽，酣畅淋漓，煞是痛快。姬燚尽心尽力做好宠妃的本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为燕王酒樽里不断加满美酒，又布菜予大公子和楚安等人。
最后燕王起身时不免有些腿脚虚浮，仍拉着姬燚的手不放。姬燚吩咐冬雪先去准备寝宫，又命姜桃善后，亲自扶起他的手臂，沿着台阶拾阶而下，上了轿辇他还不忘摆手向大公子道，“你们回去，接着喝，今日朕心里痛快，必要不醉不归。”
大公子应声拜别，转头就离席带人回了府。一干人等也纷纷缩着脖子从崇德殿退席出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将这一晚的险恶诉尽，睡个饱觉。
姜桃自领着宫人将殿中诸事料理妥当。直到看着宫人落锁，她最后一个走出来，没想到殿门前早已有人等着她了。
明月高照，月色之下连绵的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梨树间一人雪白衣袂如风轻扬，轻轻一笑扬袖蹁跹而来，既像高居天上的美貌神祇，也像幽暗里徘徊的肃杀鬼魅。
苏衍先唤了一声，“小桃。”
姜桃握紧了指头，警惕得退后一步，沉默以对。
苏衍笑道，“小桃，我知你有话想问我。席间多有不便，故而姐夫特意在此等你。”
“昭妃娘娘还在等我回去侍奉，不便相谈，请司徒大人见谅。”姜桃轻轻侧身，抬了眼四下里望，殿中空空四周皆已寂静无人。
“陛下今夜高兴，昭妃此刻正在侍奉，你不必忧心。”苏衍大步越前拦住她去路，不容她离开，贴上来强势俯身道，“今夜我重获自由，心中畅快。小桃，你可愿陪我一叙衷肠？”
黑夜里春风拂面还透着寒意，轻薄的衣衫被抵上粗粝的树干，灼热的酒气差一点触碰到她的面颊。姜桃不欲此刻挣扎激怒于他，偏头淡道，“司徒大人醉了，也该早些回去歇息，禁军时时在此巡查。”
“你不会忘了，姐夫我如今是禁军的指挥使。”苏衍含笑着伸出手，凑近前去，虔诚得想轻抚上她的鬓颊处，不愿惊动了心中绮梦，只轻轻唤道，“小桃，你可愿跟我归家？”
“我不愿。”她看着他的手，拔下髻上一尾金簪，决绝道，“你再靠近，我就不客气了。”
精致的五官在十年之后，已似枝头灼灼桃华，完全长开。浓密的眼睫下，漆黑的双瞳映着跃动的星光，瞬时泛起了重重涟漪，时明时暗，光彩潋滟，他看不出那里究竟有什么，只觉得那就是自己一生梦寐以求的向往。
苏衍一下想起了那些时日，和姜杞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岁月，那时的明丽无俦与面前冷若冰霜的交叠在一起，仿佛破镜能够重圆，一切皆可重归旧梦。
心底那股隐隐的烦躁再次翻涌上来。
“再给姐夫一次机会。”他悄眼去看她神色，叹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一日，当日和你互诉衷肠不便向你细说其中细节。但凡出了点什么意外，我数年的谋划都将功亏一篑，毁于一旦，并非有意隐瞒于你。”
姜桃本想敷衍了事一回，可见苏衍神情激动，料想英欢他们可能已下到大狱，更想起自己的亲人们曾经的困境，心里堵得慌，到底还是慢慢道，“司徒大人算无遗策，将世人皆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等凡夫俗子不配高攀。”
她纵然声音低柔，仿佛如那柄细细的金簪一下子扎进他心里。他没有料到，为何他的一番好意总是不能被领受？他也很疑惑，为何失而复得之喜，他人并不雀跃？
必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本没想做什么的苏衍，大力一把握住姜桃的双肩，哑声道，“小桃，你可知我为了今日付出了多少？”
他曾经有负姜家，可如今他也倾覆所有，只为重新将他们迎回生命之中，当日之事隔着国仇家难，也并非自己一己之力能改变。
姜桃咬咬牙，脑中闪过一些画面，她握紧金簪狠狠扎进他的手臂，她发疯似得连扎了数十下，她扎得他遍体鳞伤血流成河……她到底忍住了，闭上眼睛，眼泪滑落，“是我姜家阖府上下人的百余条性命。”
苏衍听了这话，骤然心中一空，像是被簪头剜去了心尖肉，痛得不知所以。
她凝眉问道，“是你故意散播姐姐入京的消息？”
镇守边关的将领，非燕王诏不得擅离。那英欢忽然入京，想来跟姐姐住进了司徒府的消息有脱不开的关系。那一位也许同当年的姐姐一样，因为用情颇深，才会防不胜防，遭至引狼入室。以身饲狼，才会被豺狼啃得死不瞑目、骨肉不剩。
苏衍茫然得微垂了眼，不知想起些什么，沉默许久，沉声道，“不错。是我诓骗了她。”
她未料到他会这么快澄清，微怔得抬起头。
他目光如针芒，眸子直勾勾盯着她，五指武孔有力得揽住她，缓慢道，“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我把英家弄倒了，把英欢休弃了，因为只有他们死尽了、死绝了，你们才肯原谅我，才肯重新回到我身边。”
面前斯文的面孔透出扭曲的晕红，猩红的双目露出野兽般的狠意，这个长长着美丽皮囊的举世罕见的凶兽，内里无心而只长满尖牙利齿，将所有被吸引其中的人撕扯咬碎，囫囵吞下，贪得无厌，永无止境。
她看着他，忽然心内镇定了下来，这么多年不可明说的屈辱、以及多年独自硬撑的委屈，都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仿佛又一次回到家破人亡的年代，从锦绣闺阁中被拖曳出来，与至亲骨肉就此阴阳两隔，在寒冷孤寂的荒原里衣不遮体得赤足行走，那些苦楚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她曾经死过，是因为他。
如今她再活过，却不该再为了他。
她想过很多次，再见他的情境，她像泼妇一样骂他打他，手持利刃捅他砍他，她想让他上刀山下油锅，让他此生都活在十八层地狱中，过她过过得最苦最绝望的日子。但如今她一动不动，看着眼前之人，眼中只剩下怜悯，深深的悲悯，直到那悲悯溢出了她的眼眶。纵然她现在还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些什么，却无比相信一件事情——她已经走出了黑暗，走入了阳光，便绝不再会回那黑暗之地。
那悲悯也灼伤了他的眼，那凶兽仿佛也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小桃，我会向陛下求娶你，再与你一同将你姐姐接回，还有孩子，我们三人从此一起生活，再不分开，你欢喜吗？”苏衍幽幽望着她，仿若困兽做最后的挣扎，“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就认出你了。我想同你说这句话，可我不敢，我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你们。如今我抛下一切，你们终于没有理由再拒绝我了。”
姜桃摇了摇头，推开他，眸子里满是锋利的寒光，“再见了，司徒大人。”
由远及近得，一队马蹄声阵阵传来。
一直来到他们附近，为首之人看见姜桃，横眉利眼得向她伸出手，“小女官，昭妃娘娘久不见你回去，让我来寻你。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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