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是如此说的？”燕王沉声问道，面上并看不出喜怒，挥手让宫人退下。
宫人们执礼，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偏殿之中只留燕王，和一名罩着墨色斗篷之人，那人身形修长，仅落在他身后半步。
“回禀陛下，英布说，在在京城之外的孤山上屯有五千精兵，顾丰此次未进京觐见，便是专为接应他返回封地。”那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寒的、好看的、毫无瑕疵的脸——正是司徒苏衍。
“你是如何说的？”燕王转头，凌厉的眼神随即射来。
“臣问他何时出城，英布只说伺机而动。”苏衍垂眸答道，“臣不欲打草惊蛇，便未再追问。”
静谧许久，燕王眸中因忧思反复掀起的波澜在一瞬间归于平静，但这平静里，仍带着一丝迟疑。桌上之烛火幽幽，时明时晦，铜炉之中香烟袅袅升起，似沉沉叹息。
燕王先开了口，淡淡道，“大公子的寿宴现下预备得如何了？”
苏衍从容恭谨答道，“尽在筹备之中，名单的请柬已按陛下钦定的发出去了，七日之后就设在崇德殿中。”
燕王点头，想起一事，问道，“英布有一个独女，这次没有一同进京？”
苏衍心领神会答道，“英布之女英欢，是臣的夫人，人尚在封地，并未在此次受邀之列。”
燕王想了想，忽然笑道，“若朕记得没错，英布当年特意为女儿来求朕指亲。”
苏衍赧道，“让陛下见笑了。夫人如今在岭南挂帅，手上虽无虎符却掌三十万雄兵，臣自愧不如。”
燕王看了看他，目色沉沉道，“除了顾丰，英布手下的韩飞、张曳这次也没来？”
苏衍思付片刻，道，“据英布说，韩飞、顾丰平流寇未归，岭南烟瘴之地凶险非常，断没有已领命起行还半途又叫回来的道理，故而这次入京述职并未带这二人。现下，既然顾丰人已悄悄到了孤山，想必韩飞不近亦不远矣。此二人皆乃是淮南一系的子弟兵，自幼参军，由英布一手提拔起来的。张曳倒还罢了，他原是前朝的军将，是十年前整军时跟得英布，难得的是他智勇双全，跟英欢如今都算是英布的副手。陛下您当年还夸赞过，应该不计出身多养武将，不至于未来打仗都挑不出将军。”
燕王闻言，言简意赅道，“若是降军的身份，便该是你的老部下了。你既深知他，朕就放心了。”
苏衍将烛火拨凉了些，单刀直入道，“如今若顾韩二人都在京城附近，只消将英欢召回，便可将英布一党一网打尽，届时张曳便可在岭南里应外合、掌控局面。若非如此，即使生擒英布，形势于陛下而言也十分不利。因此，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先擒英布和孤山的兵马，其一是用平乱之策，但保不齐英欢知道父亲被困，起兵上京或与他国勾结；若能先令英欢也在此时进京，将其控制住，便可将主动权握在手里，其二是围困之策。”
燕王沉吟半晌，道，“第一条路流血太多，牺牲太多，如今北疆还虎视眈眈，知道了还不趁乱勾结？”
燕王以兵变而得天下，得了江山后方知，为君者难在二字：一是“治”字，另一是“服”字。若现在起兵，或许拿下英布还能险中求胜，却不知又会带出里里外外多少事端，若是能像当初擒下田婴般悄无声息得令其伏诛，这二字便可都占得住脚，也不必大动干戈，令外邦乘虚而入。
苏衍自然明白燕王的心思，点头道，“据臣看，英布最大的筹码在于兵马之权。他已有了异心，陛下断不可养虎成患，但如今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又宅心仁厚，自不欲以兵变拿下他。若是激怒了他，两相僵持反倒不美，第二条路才是正途。”
燕王回转身叹道，“看来最棘手的事，正是在你夫人身上。”
苏衍笑道，“英布老奸巨猾，若令其疑心，他说不定会主动挑起兵争。英欢也不会任人宰割，若父亲被擒，她一定不会就范。臣确有一计，或可不费一兵一卒将英欢引来，出其不意得将其困在京城。”
也就是说，先困住英欢，再把指向英布的罪名与证据大白于天下。
届时孤山的兵马若顾忌父女俩人安危，能降便是最好；若顾、韩二人仍是执意起兵，这点人马用禁军拿下自是不在话下。就算他们以急函传向岭南请命，或是再有朝中党羽质疑，抬出谋逆之名，直接镇压便是。
燕王也拧眉深思了片刻，“爱卿有何妙计？如何令她自投罗网，这才是最不易的。”
“此计倒不难，容臣细想便有了。”苏衍微微笑道，“只是难免要牺牲臣的名誉。若未来言官弹劾，还望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额外担待施恩才是。”
燕王深深看着苏衍，“好，朕知道了。此事就交给你。”
苏衍与燕王深一揖，“时不我待，臣先告退了。”
刚行至门口，燕王忽地又唤了句，“苏衍。”
苏衍闻言又抬步走了回来，躬身问询。
燕王握住他的肩膀，只道，“多谢。”当年的苏衍，亦是君子如玉、清绝孤傲，只问一句，你可愿将这天下豪赌一局？便一路弃发妻、判故国，这些年矜矜业业将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如今又要为自己谋算家人、披肝沥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苏衍默立片刻，眼中一抹精光闪过，立时垂眸道，“殿下之信任弥足珍贵，臣感激不尽。”
他苏衍曾以江山为盘，屠刀为子，翻手覆手之间，与燕王一齐布下天下之局，将敌人、朋友、家人、甚至自己都纷纷斩落其中。十年之后，时局纷乱，江山各处隐患重重，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坐令天下只有狠心之人胜任得起。他已在浑水之中，若不在水里搅动搅动，岂非少了意趣？况且，知道发妻姜杞和自己的亲生孩儿尚在人世，他更要再次布局，时时事事将一切牢握鼓掌，他如今跟随燕王既是为了助他、让他记自己一恩，也早已有了新的算计。
苏衍与燕王道别走出偏殿之时，有宫人躬着身自廊阁间匆匆穿行，带着满目的忧色与惘然。
京城连着烟雨茫茫了多日，天边云层厚重，大约一场落雨将至。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请抛家投奔燕王的他，率着一众精锐锐行至城门之下，在晋国的王都大肆传言“燕人军队要屠城”的消息，可笑那些连月已吓破胆的晋人，在城中自相残杀了一夜，待到杀得差不多之时，他不费吹灰之力得攻入城门，踏着四溅的鲜血，在盛烈的朝霞中拿下这致胜一战，也等到了天明。
那一夜，也如同此刻一般，形势危急，他退无可退。
既然时机已至，反正也是绝路了，只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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