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象于司马可有裨益？”姬燚淡道。
“物死人生，变法在人，令人茅塞顿开。”季梁瞥一眼姜桃，颔首笑道，“梁受教了，多谢公主。”
“既是这样，今日就到这里。”姬燚起身，显露出极怯弱不胜之态，“本宫忽感不适，司马事忙本宫便不留你了。”
“可要唤医者来给公主疗治?”季梁关切道。
“本宫自来是如此，歇一歇便好了。”姬燚笑道，“多谢司马关心。”
“还请公主保重贵体。”季梁起身拱手，亦笑道，“此地即将入燕，气候到底和随不同，公主喜事将近，该当安心保重，少操些心才是。尊盘若有好消息，梁即派人来回禀。”
姬燚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带人往内走去。
南凌虽暗暗着急，却也生恐找不见尊盘再动怒，也抬脚跟季梁一同去了。
走进内室，姬燚便叫，“你们都先歇着去罢。”只留姜桃一人在房中，其他人连忙都退下。
姬燚道，“我有话同你商量。”
“是，公主。”姜桃恭谨答道。
“赤炼卫此去必是掘地三尺，势必要将那尊盘找出来的。若找到，则皆大欢喜；若找不到，依旧是心事一桩。”姬燚揉了揉眉心，问道，“你释的卦象可是有把握？”
“公主您身体无恙否？”姜桃抬起头，忧心忡忡得看向她，未及答言先关怀道。她知姬燚一贯体弱，这一路奔波失于调养，今又连发事故，便想劝她早些养息，烦心感伤之事晚些再说不迟。
姬燚笑称，“本宫无事，你也务须多担心。”
姜桃因知她素来是个执拗的性子，劝也无用，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北霜姐姐最后同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无人拿过尊盘。’”她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顿在这里，抬起长睫看向姬燚。
姬燚听了，因问，“此言何意？”
“启禀公主，姜桃昨夜也是冥思苦想，为解其意特曾卜过一卦。”她忽而笔挺跪下，说道，“因北霜姐姐之事耽搁了回禀，请公主责罚。”
“你先起身说话，莫非卦象有异？”姬燚搀起她，异道。
姜桃伸进袖中，摸出其中的算筹递予姬燚，解释道，“卦象实并无异常，卦文皆是‘拔茅茹，以其汇。’，昨日与今日卜之泰卦也是如出一辙。若论卜卦之吉凶，还须看占卜之人或其所问之事。譬如今日因尊盘获此卦，便是三阳始泰、君子道通、前程事宜之势，若赤炼卫主动进取，应能心想事成。刚才公主问我有几分把握，恐说七分也不为过。然昨日若因北霜姐姐之事获得此卦，那卦意又自然不同，就是说咱们这些人之中存有异心之人，该将其如拔草一般在我等之中除掉，方能逢凶化吉。”
姬燚一闻此言，坦言道，“自从来了此地，驿馆事故不断，本宫疑惑北霜或是南晴其中有其一或二是父侯的人。所以昨日故设出谎话有意诈北霜，谁知她竟一五一十都认下了。本宫恼她这些糊涂，这些年来欺我瞒我，如今背地里还为父侯做出诸多事情。故而也未听她申辩，一心只逼她说出尊盘的下落。”说着，不由得滚下泪珠。
姜桃见姬燚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道，“若那晚我陪着北霜姐姐，或许睡过一晚她会想明白些，也许一切又都会不同。”
“与你又有何干？她只是不信本宫，也不信父侯能宽宥于她罢了。”姬燚摇头，“终究是本宫无法令她安心信任，她才做下的这些事情。”
姜桃思付道，“北霜姐姐临走前还说，她不想再选这条路。姜桃虽不知内情，料想北霜姐姐这段日子也必是极苦恼的，因此左右为难、日夜悬心、生不如死才会最后慌不择路。”
姬燚难免懊丧道，“她待在本宫身边三年，本宫竟一无所知！是本宫大意了。”
“我私心里想着北霜姐姐或许并必是真怪您的意思。她言语间提起幼年身世，原来是侯爷将她养育成人。侯爷养育之情不得不报，您的大恩也唯有以死明志。”姜桃道。
“这条路不止是她选错了。”姬燚叹道，“然而北霜纵有错处，但凡本宫或是父侯给她留点余地，总不至于结果如此。”
姜桃一听姬燚提起“随侯”忽联想起一事，问道，“公主，姜桃一直有个疑问不明。”
“此间无人，你但说无妨。”
“为何侯爷定要安排北霜姐姐在此驿馆纵火而藏起尊盘？”
“你这话是何意？”姬燚诧异道。
“您想，北霜姐姐在此人生地不熟，若我估得没错，她应是头一回来此地。若真是侯爷遣她来行事，必也安排了此地老道熟识之人与她接头，好助她成事。您不觉得奇怪吗，侯爷为何不直接命那接头之人点火、再顺势取走尊盘？那样出错的概率岂非更小，也更便宜？何必非要让远道而来的北霜姐姐从中冒险？”
“会否是父侯刻意希望此事败露，若届时赤炼卫查出是本宫身边的女官，好顺势阻碍本宫婚事？”
“侯爷绝不会拿您以身试险。”姜桃摇头道。她没忍心说出的下半句是，侯爷怎舍得拿尊盘去试险？若非随侯舍得骨肉亲情，又怎会早年间就安插耳目在女儿身边？
“难道父侯派北霜类是另有所指？”
姜桃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道，“我循着卦象上说的‘拔茅茹，以其汇’始终百思而不得其解，今日占卜时大人曾提到过一句‘有人故弄玄虚一早就藏起尊盘’的话。会否有此种的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若北霜姐姐是那“萝卜”，还另有幕后之人是“泥”，侯爷早已安排“泥”在此纵火失盗，命“萝卜”前来只是障眼之法，不论“萝卜”成与不成都与“泥”成事无关。”她边说边用镇纸在案上摆出个一前一后的形态。
姬燚忙拉住姜桃的手，道，“你是在说藏起尊盘的还另有其人？”
“不错。”姜桃点点头道，“而且这个人不但熟悉驿馆的人事环境，也应是侯爷多年的心腹之人。”
“这样的人眼前倒是有一个。”姬燚沉吟道，“吴仲！”
“是吴仲！”姜桃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极有可能他既是接应之人，也是那幕后之人。且因他是此间驿官，一早便可设计好了馆中机关，只等我们前来，千方百计引赤炼卫将尊盘放入设有机关之处；而后他假借与北霜姐姐接应，再推助她成事。这样计划妙就妙在：若北霜姐姐事成，则尊盘在大随、您也无须嫁去燕国，还能事毕之后把一应罪责推在赤炼卫监守自盗之上；若北霜姐姐事败，则至多被赤炼卫追查到北霜姐姐身上，两国因此再起纷争，便正好阻您远嫁，尊盘也不会有失。这是一层，更有另有一层深意是：若北霜姐姐行事被赤炼卫捉住，势必难逃一死，北霜姐姐如若死了，那幕后之人就能隐下去；若北霜姐姐行事被您捉住，则更坐实了她的罪名，赤炼卫必也饶她不过，那幕后之人也就能永远得隐下去。”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记得师傅曾叮嘱她切记，人能占卜并非代表人能未卜先知、或怪力乱神，占卜只代表一个人能看得多大、多远、多深。师傅曾叮嘱她切记，占卜时看似成千上万只眼睛在盯着算筹，而解卦之人只有一个，所有人都只是在看着自己和自己未知的命运，解卦之人得以一敌百、以一敌千、以一敌万得去看，所以他能用一己之力看到所有人看到的。师傅还告诫她切记，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占卜之人却永远要保持冷静的头脑。
此刻令姜桃感到细思极恐不寒而栗的是，若自己推演得不错，北霜自始至终在设局之人那里都只是一头替罪羔羊！那人对北霜毫无怜悯之心，犹如手谈之人执一粒棋子，为了大局随时可用、可弃。若如北霜所言，随侯养育她多年，更是拿捏准了她心底纯善、移孝为忠的脾性，在设局之初便是要将她逼入绝境，祭献尊盘。只待她一死，纵火之事和幕后之人便将会风雨不透、石层大海；非但尊盘不必落入敌人之手，女儿也可因此不必恨嫁。比起这些，区区一条人命在那人眼里又何足挂齿？
“父侯好狠的心，这果真才是父侯做出的事呢！”姬燚紧捏住指尖，咬牙道，“他如此算计我们，其心何忍？”
“公主，北霜姐姐可能早就知道了。”姜桃沉吟片刻，轻轻握住了姬燚冰凉的双手，说道，“所以她才说‘无人拿过尊盘’，所以她才说‘不再选这条路’。她并非无情，她是太过多情。”一直以来她以为北霜是不知情的，她自始至终是被人蒙在鼓里。而今看来，北霜或许早已看清了随侯的计划，也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只是她不忍背叛随侯；她自裁也并非是一时糊涂、更是想报复，她只是唯恐父女反目成仇、忧虑公主婚事不成。她唯一在坚持的，是当时对她们说的“不离不弃”四字。如此想来，这被执的棋子反倒似比那执棋之人多了几分人情味道。
纵使姜桃未将这些说出口，姬燚也听懂了，感到手上有暖意渐渐传来，她不免悲从中来，狠声哭道，“这个傻子，平日里那样精明老道的一个人，在大事上怎么这样糊涂！本宫是谁？在本宫面前，她难道半分也不肯想想她自己么！”
“北霜姐姐虽有苦衷无法言明，但她临走前还是在提醒我们尊盘的下落。”姜桃边拭泪边道，“只是不知那吴仲知不知道？他究竟是棋子，还是执棋之人？”在姜桃眼里，比起执掌一国的随侯，眼前为她们这些人会笑会哭的姬燚显得如此可亲。
“我看他也是个命大的，本宫歪打误着竟替父侯保全了他。”姬燚冷笑道，“父侯实是低估了赤炼卫，也低估了燕王，只怕此刻他们已找到了尊盘。你先去将吴仲传来，本宫要亲自与他说个明白，莫让他再做出蠢事。”
“是，公主。”姜桃止哭，交待门外的众人几句，方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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