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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记 第一章 姜桃

小说:离上记  作者:加有本难念的经  回目录  举报

西晋末年,盛极七世的晋王朝摇摇欲坠。地方豪强崛起,诸侯割据,战祸不断。

九年前,燕王一举带兵攻占了晋王宫。燕王出身式微,深恶晋人奢靡,一刀剁下晋帝头颅,再一把火把王宫焚烧殆尽将。燕氏取而代之后,将晋氏王亲统统发配南夷,可怜那些贵人们不戴皮裘、不配车马、不携仆从,浩浩荡荡被押解出城。这些人一路受冻挨饿,死伤无数,挨到来年开春,已所剩无人,晋氏一族由此凋零。

燕王勤勉,日复一日领兵东向,吞并周边小国不断。三年前,随王奉上重镇十座,而后迁都成州改称随侯,并以君臣之礼拜燕王。至此,燕王座下玄武卫声名远播,燕国伐城多达九九八十一座。

燕王三十九年。随侯诏:嫡公主慧敏端淑,着三月后嫁予楚王为妃,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随侯为表欣喜,陪嫁除了金银铜器之外,为全侍君之礼奉上传国至宝尊盘。为示隆重,楚王亦命司马季梁率赤炼亲卫择日至随国迎亲。

这消息一出,成州城的老百姓皆奔走相告、喜极而泣。谁还管公主曾是燕王亲定的儿媳妇?谁还敢嫌弃给王当个小妾不值当?谁还能挑挑拣拣不让煞神来迎亲?满大街着红配绿、欢声笑语的人,图的是连年征战终于完结的盼头,皆把两国联姻之喜当作乱世中的保命符。成州城一连数月张灯结彩、彩幡飘飘、一扫连年的阴霾。

然而,东市里平日最热闹的绣坊——天工坊自那一日起便大门紧闭,坊里的绣娘们一连数日不见归家。成州城历来蚕富桑饶,东市里珍巧鲜亮的织锦绣缎往常总是未上市已被各国贵人预定一空。天工坊的招牌是红翎嫁衣,取雄朱雀唱歌时头顶上最耀眼的一簇羽缘,棕红色、玫瑰色、红黄色皆非上品,唯鲜红色可用之,请九个熟手的绣娘赶工数月方可得一条。上一条红翎嫁衣是当年专为随王尚晋长公主大婚所制,长公主身穿嫁衣煌煌若神仙妃子的盛景历历在目,天工坊也由此得名。可惜那条嫁衣在晋氏一役中被付之一炬,伊人亦香消玉损。此番随侯骤然嫁女,乃倾举国之力为爱女陪嫁,为求朱雀几乎翻遍了东林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天工坊关门的这些时日,终于勉勉强强凑出了一条红翎嫁衣献予公主。

话说天工坊重开之日,坊内热热闹闹挂满了红艳艳亮彤彤的仿红翎嫁衣,引得各地娶妇嫁女的人家络绎不绝、接踵而至,直排到三条大街之外,百姓们皆想蹭一蹭三日后公主出嫁的运势。

这日大早,七叔清晨洗漱之后便赶去坊里接虎子娘回家。虎子娘是七叔的娘子,姓姜,单名一个杞字,是那年从晋国逃难而来。那时的她尚未看见城门便同年幼的妹子一起饿昏在林子里,差点儿和肚子里的虎子仨人一同葬身荒野。幸遇猎户七哥在当地封山前独居在山上遇见,他人哑心善,将大难不死的虎子娘等背回家悉心照顾。虎子娘醒来后,妹子身世、肚里孩子皆是一个道不清。然而,在兵荒马乱的年下,有个贤惠的妻子料理家务,不知来路、有个把孩子又有何关系?七哥不嫌弃,两人没多久便做了夫妻。七哥也就这么成了七叔,也成了姜桃的姐夫。

七叔锁上院门走后,院里的肥白鹅一摇一摆相继挪出了窝,虎子猫腰站在院里的老槐杈间,将手里的灯笼一个一个高挂上房檐,大黄儿窝在石凳旁睡大觉,抖抖胡须对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懒得管。虎子挂完最后的灯笼,一个轻跃上院墙,满眼望去,东市里家家户户悬着红灯庆赏佳事,独自家灯笼上写满斗大端逸的晋书。虎子看着看着咧得缺了一颗牙的嘴直乐,露出左右两边的酒窝深旋,他挠着头,不竟觉得往日挨的那些手板子也有些道理。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姜桃背着个大布包打院外头走进来。她身着藕荷色的短衣布裙,以一条雪青的布条将乌黑的长发高高缚起,粗布荆衣衬得小小的脸庞盈盈生辉。

虎子探头看清底下来人,笑得露出另一边缺的牙,高兴喊道,“桃姨!”

姜桃应声抬眼,看见虎子一跃而下,脸颊上酒窝一动,眼眉弯弯下杏眼里黑眼仁多白眼仁少。虎子欢脱得拉姜桃进屋,边走边问,“公主何日启程?您何时能回家来?”

姜桃进了屋,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抿口热水深窝进椅子她眼眸微眯叹道,“还是家里最舒服吖!”说完,她直起身拉过虎子笑问道,“院里灯笼上这些字写得有风骨,是不是你写的?”

虎子忙道,“那全是我写的!”

姜桃点头,肃然道,“我一看便知写的人是下过苦功夫的。”

虎子笑道,“桃姨,您若多待在家教教我,还能更好!”

“可不。”姜桃凑近了轻刮他笔挺的小鼻梁,笑道,“你不喊师傅,仔细你娘听见又是顿不舒坦!”

“七叔一大早接娘出去了,我乐意喊您桃姨,娘才像塾里的师傅,天天就知道逼我功课……”

姜桃笑吟吟将面前的布包推向他,努努嘴,“看看这里头,能不能算是师傅奖的?”

虎子听了喜不自胜,忙将布包里装的崭新的书册、笔墨一一展开,新奇得摸来看去,直摸到最里头的一堆银锭……他缓缓从银锭里捻起最大的一枚,疑惑问道,“师傅,您是不是又要出远门了?”

“这可不是给你的。”姜桃接过那枚银锭,捏在手里笑呵呵说,“你倒精怪!怎么每回都能被你猜准了!”

“因为您每回出远门,都会把家当先交给我娘……”

姜桃瞥眼那堆银子,哀道,“哎……我家当也就这几两碎银呐……!”言毕,她将银锭重堆回桌上,起身往箱笼里细细挑出几件厚实的衣裙,转头向虎子笑道,“师傅三日后跟公主去燕国,公主允了我两倍工钱,我要去赚个前程。”

虎子闻言立马放下诸物,走近姜桃抬头紧张问道,“您为何要去燕国?是跟那个出嫁公主去吗?何时定下的事?”

“是,全天下大概也只才这一个。”姜桃叹,转头微笑道,“往后一段儿师傅不在,你自己按时练功即可。你根基已在,心法十九□□亦通晓其义,余下的如书法一般,不过自律二字,不用担心。”

“您非去不可吗?”虎子紧跟上前,垮下小脸,“您走了,我可要被我娘折腾死了……”

“舍不得师傅?莫不是要哭鼻子了罢。”姜桃手上停下,揪揪他小鼻子,认真抬起他的小脸细看。

虎子撇嘴不语,忽而他眼珠一转,扭头向墙边的香案道,“娘把您的银子都供在那里,您不在的时候娘夜里总对它们洒眼泪,白日就死逼我功课。”

姜桃顺着虎子的目光望向香案上的龛,背着光那里头装了什么其实看不真,然而面前的木牌上空无一字,木龛本身已被擦得一清二白,木框四周的纹路磨久了,仿佛拢着一圈又一圈的似水流年。姜桃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人,眼里渐渐笼上一层薄雾,黑眼仁像浸在泉水里般幽幽泛着光。少倾,她轻轻摩挲虎子的脖后,柔声浅笑,“公主于我们有大恩,她决意去燕国,师傅得去助她成事。”

虎子似懂非懂得眨眨眼,说,“师傅,我听人说赤炼卫都是屠城后的恶鬼变的,燕王会法术……”

姜桃“扑哧”笑了,“人比恶鬼可怕凶恶多了,咱不怕他。”

虎子抿唇不语,渐渐眼圈红了。

“师傅挣了钱就回来,这回应是最后一次了。”姜桃搂过虎子,望向他眼睛含笑道,“你若不想被折腾,要么去折腾别人,要么不容别人折腾你。这是师傅的安身立命之道,现下正式传给你了,你可记住了?”

虎子自己糊了把脸,终于眼里一亮,点了点头。

“桃姨此去尚不知归期,你帮我带句话给你娘。”姜桃附在虎子耳边轻声说道。

虎子听完,歪头道,“您不等娘,是不是担心娘不让您走?”

姜桃做个鬼脸,迅速将衣物麻溜儿拍进布包。忽而“吱呀”一声,姜桃回头正瞅见七叔背着绣架推开门,护着虎子娘走进来,四人双目相接,俱是一愣。

姜桃首先反应过来,她放下布包,快步迎上前拥住姜杞,脆声道:“姐!”

姜杞含笑点头,亲热得手挽妹子进屋。晨曦映照七叔的魁梧身躯显得她身姿纤细柔软,连日未归的她眼下青痕略透,却依旧眸若弯月,神采奕奕。她惊见桌上的大包,便喊七叔撂下绣架道,“这是何物?”

姜桃向一旁落座的七叔露出恳求的目光,笑嘻嘻开口言道,“姐,我求了公主,公主昨日已答应带我去燕国了,每日双倍银子。”

虎子凑过头来插嘴道,“师傅说‘若明年今日不归,此心安处是吾乡。’”

姜杞闻言柳眉紧皱,待要发作,七叔轻按住她的肩膀,微微向姜桃摇了摇头。姜杞欲言,谁知两行清泪已滚落下来,七叔轻柔得用棉布袖边替她擦去泪痕,少倾她方哑声道,“你可知那处是龙潭虎穴?”

这声仿佛撕扯在姜桃的心上,她下意识得攥紧双手,双眸垂落,眼睫微颤。

姜杞紧盯着她,又诘问道,“你可知这条路是有去无回?”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语气严厉了些,但她实在无法相信,素日机敏的妹子为何会有如此疯癫的计划,“那些人当年毁我宗室驱我族人,如今捏死你我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姜桃涨红了脸,紧握指尖抿唇不语。

“你可知爹娘如何拼死护下我们,企望我们能够苟活?”姜杞放缓了几分声调,眼圈却晕红起来。

“可那是我们的家!”姜桃手指木龛低吼,“我们原不该躲在这个地方,拜的也不该是这些东西!我定要找到姐夫!亲口问一问他!”

“你怎敢提他!”姜杞立刻大怒,“你的姐夫便在此地!你这样肆意妄为可对得起天上的爹娘!”

七叔知姜杞素来是好脾性的,哪怕平日在坊里受气,也从不会在家撒气,如今为姜桃的话难得动了真气。他见姜桃红着眼仍欲辩解,忙一手挡住姜桃,将身形微颤的姜杞拉开,用宽阔的肩膀隔着二人,顺势让姜杞倚靠着,一手轻拍她背。姜杞缓缓心神,见虎子在旁缩着脖子,瞪着小灯笼般的眼睛呆若木鸡,她伸手搂过虎子揉搓他的双手,七叔见了将虎子拉起行去院里。

姜杞见两人隔得远了,深吸口气问姜桃道,“为了此行你筹谋多久了?”

“三年。”姜桃眼神坚定声音清绝道,“三年前出师归来,三年前去公主府侍驾,三年前传授虎子心法,我磨砺心志都是为了这一日。姐,凡事总要做个了结,事情靠躲是躲不过去的。”

姜杞哑然,她望向眼前一脸倔强的妹子,九年前的伤口仿佛顷刻间被连带皮肉再次掀开,一个个在她面前淋淋漓漓淌着脓血,那一具具千疮百孔的尸骨向她行来。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耀得七叔和虎子身上暖融融的,然而她却觉得冷,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双眼不忍再看。

姜桃急了,她知姜杞平日日看着温和,然而认定的事并会不轻易动摇,她隐着的泪一下子汩汩流了下来,“噗通”跪倒在姜杞面前,伸手握住姐姐的手,将额头深深埋进手心,闷声道,“为了爹娘和族人的事,这些年你独自照顾我们,我不甘心;公主只身去燕国,已没有任何退路,我不放心。可最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姜杞沉默良久,抬手轻抚她光洁的脸庞,帮她抹干净了满脸的泪痕才低声道,“傻子,生死又岂是你我能做得主的。”她轻叹一声,摘下脖颈上的玉佩帮姜桃系上,“你认定的事,我多少也明白,怕只怕你太折腾你自己。姐愿你活一日便自在一日,若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爹娘知道了定然也是高兴的。”

姜桃半晌仰起头,强扯出几分笑意,可这笑还没上眉梢,泪珠子又掉落下来,“姐,你等我回来。我答应你,无论何时都会先保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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