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明堂的窗纸愈发明亮，但明堂内亮度未升半分。
盛老太太将赵彧整盘谋算告知盛纮，听得盛纮瞪大了眼，嘴半晌合不拢。
他僵直的身子略前倾，眨巴眨巴眼，仍有些不敢相信道，“母亲，非是儿子冒犯，您想岔了吧？彧儿不及舞勺（13～15岁），怎会算计如此之深？”
盛老太太浅笑着摇了摇头，道，“甘罗十二拜相，古往今来，神童不知多少，小聪明不算什么，能一直聪明才是真智慧，况且彧儿不过些许城府，给自己谋一条顺坦大道，那些豪门世家，年少而智谋超群之人不计其数，没什么奇怪。”
盛纮费解，老太太话中明显不乏欣赏。
经老太太一提点，他倒不惊讶赵彧的谋算，反而对老太太欣赏赵彧感到诧异。
一个少年，城府谋算这般深，近乎偏门，不合大道，早早逐其出府，不叫其致祸家门方为上策，怎地还青眼起来？
盛老太太一眼瞧出他的疑惑，淡笑道，“彧儿这样的后辈，在那些豪门世家，是值得大力培养的，盛家不是豪门，不必这般，也没那么些人力物力；彧儿与盛家虽无血脉关系，但到底有个名分在，况且，泷姨娘与你妹妹那时如何庇佑帮衬你，你都忘了？”
盛纮细细一想，随即惶恐起身，恭敬拱手，紧张道，“母亲，母亲良苦用心，是儿子想左了，泷姨娘与妹妹昔日恩情，儿子怎敢忘记？往后，必待彧儿如亲出。”
“好，你明白便好。”盛老太太点点头，说了这么久，口干舌燥，习惯性地伸手，却发现高几上并无黑釉茶盏。
见状，盛纮当即迈开步子，道，“孩儿去为母亲奉茶。”
“算了，议完再用吧。”盛老太太拦住他。
盛纮回到原位，行了一礼，愧疚道，“孩儿治家不力，劳母亲费心。”
“这些前尘往事，你又不知，如何处理？坐吧。”老太太压了压手，等盛纮落座，又道，“彧儿…你平日多上心，除此，我还有一句叮嘱，你莫要嫌我啰嗦，回去后，也转告大娘子，今日这事，不能有第五人知晓，家中吩咐下去，不可叫下人们怠慢彧儿；对外，只说是双亲尽亡的外甥来投靠，彧儿祖母嫁妆之事，且不可对人提半点，尤其是林栖阁那位。”
盛纮脸色登时难看，可对于自己名义上嫡母的嘱咐，他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盛老太太知道他心思尽在林栖阁那白莲花身上，好在关系家族名声，自己这儿子还不会糊涂。
终于处理完这一场，早食还未用，心神放松下来的老太太觉得脑袋有些晕眩，右手扶额，无力朝盛纮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
见老太太脸色不太对劲，盛纮立即起身，上前紧张道，“母亲，您...”
能不紧张吗？
眼瞅着要入京做官，一旦老太太有个什么，再过了身，按礼制，他必须丁忧三年，那还做个毛官？
“无妨，我歇歇便好。”盛老太太闭着眼，头也不抬。
盛纮真心担忧，却也不敢驳老太太的话，只得行礼告退。
......
寿安堂旁，小院
盛家除了前院，后院分了几个板块，除去盛纮的书房，剩下的是老太太的寿安堂，大娘子的葳蕤轩，林姨娘的林栖阁，盛纮还纳有一房姨娘，是抬进盛家的良妾，却不住在后院，而是与主院相邻的左侧院。
这处小院，紧挨寿安堂，布置十分雅致，只装饰朴素了些，显得空阔，可分三间，一主屋，一书房，一明堂。
屋内许是鲜有人打扫，屋门推开，蓬蓬灰尘在阳光中上下翻滚。
王若弗脸上有些挂不住，强挤着笑解释道，“彧儿，这几日忙，一则，你大姐姐纳征，二则，你舅舅擢升，你切莫见怪，先瞧一瞧，觉得有什么缺的少的，直言便是，舅母一定为你添足。”
赵彧立在门前，目光简略地往屋内扫了扫，道，“谢舅母，已是很好。”
“好，好，我们进去瞧瞧吧。”王若弗生硬地执行着婆婆发布的任务，笑容多少透着点假。
也不难理解，她直性子，不是那种擅长变脸的角色，前刻还视人为仇敌，下一刻，要她与人笑脸相对，实难做到，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已浑身不适。
好在，夫君盛纮派人来解救她了。
“大娘子，彧哥儿，主君请您去书房。”
来人是主君的贴身小厮，冬荣，说这话时，目光停在赵彧身上。
王若弗如三伏天吃了一大片井水里冰镇的西瓜，畅快得很，笑道，“彧儿，你先去见你舅舅，我亲自监理他们收拾院子。”
赵彧拱手一礼，道，“如此，劳舅母费心，外甥先去舅舅那边。”
“嗯嗯，去吧，去吧。”王若弗此刻的笑容发自内心，真挚得很，如此前后反差，莫名有股喜感。
赵彧忍着没笑，与冬荣离开。
目送赵彧和冬荣离开，直至两人消失在游廊拐角，王若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却更开心，目光停在一处，乐得像个傻子。
望着她有点魔怔的样子，刘妈妈有些担心地靠近，低声道，“大娘子，大娘子？”
“嗯，啊？”王若弗从大女儿嫁妆单子变长的喜悦中醒过来，对上刘妈妈担心的眼神，笑道，“快快，快去寻人，将这间院子收拾出来。”
刘妈妈心里不解，却不是那种不懂规矩的，不多想，点头道，“大娘子稍候，奴婢这就去。”
......
盛家，书房
盛纮能升入京为官，一部分是他每年考绩为优的原因，另一部分则是他的字。
盛纮的字入了官家眼，连官家也称一句‘一手好字’。
于书法一途，盛纮的天赋并不是顶尖，能写一手好字，全是平日里用功，这点从他的书房便可看出，书桌侧的架子上，一排排的笔墨砚，一摞摞练字的宣纸，角落里的竹箩里，满满用完的废纸。
赵彧进来时，盛纮正摊开一张澄心堂的宣纸，墨还未开磨。
“舅舅。”赵彧行了一礼，立在一侧，等候下文。
盛纮挽着炮袖，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道，“嗯，坐，不必站着。”
“谢舅舅。”赵彧又行一礼，端正坐下，腰背笔挺如竹，目光微垂，望着前方。
接下来的小半刻钟，同在一空间的舅甥俩相安无事，赵彧就这么坐着，盛纮则是全神贯注地磨墨，舔笔，挥毫落墨，笔势如山，一气呵成。
最后一笔落下，轻轻一声脆响，盛纮将上等狼毫架在笔山上，也不抬头，道，“来，彧儿，看看舅舅这字如何？”
赵彧应声而起，稳步走过去，靠在书桌旁，视线聚集桌上的宣纸。
第一眼，脸色微变，第二眼，恢复淡然，第三眼，细细品鉴。
“舅舅的字，方正，光洁，秀润华美，正雅圆融。”
他非是吹捧，盛纮这一手在下个朝代被称作‘馆阁体’的字，相当不错。
实际上，馆阁体早在宋已经普及，科举场上，官场上，多有使用，只是到明时，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将其发扬光大，也曾一度洛阳纸贵。
可惜，赵彧这一番赞美，盛纮却黑下脸来，重重哼了声，不满道，“还耍小聪明？”
赵彧无奈，第一眼瞧见这纸上的字，他便有所猜测，现在盛纮此言，看样子，盛老太太是将他的谋算尽数告知盛纮了。
可事已了结，何必事后再来给他下马威？
他退半步，拱手深作揖，道，“君子喻于义，舅舅用意，外甥明白，舅舅莫恼，不妨听外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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