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被方掌柜变出来的丑脸吓了一跳，破口大骂：“终究是些下三滥的门道。”
方掌柜也不怒不恼，脸上仍旧云淡风轻，似乎除了阴冷的笑容再也看不到第二种表情，与之前在楼下对着赵地主嬉皮笑脸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变化回原来的样貌缓缓说道：“改容易貌，乃至变幻空间确实是些不入流的手段，终究不过是小无相罢了……”
乞丐闻言，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传闻《无相神功》分上下两册，上册称为小无相，下册称之为大无相。然而不知为何下册的大无相失传百年，早已无人知晓其中奥秘，所以剩下的小无相就被笼统称为无相神功。
“大无相……小无相……恰如……”乞丐小声嘀咕，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恰如大乘佛法与小乘佛法。”方掌柜补充道。
乞丐眯了眯眼睛笑道：“无论小乘佛法还是大乘佛法都是佛门百年来积累的大智慧，依我看这大乘佛法未必就好过小乘佛法。同样，大小无相皆是无相神功，小无相未必就比不过大无相。”
方掌柜摇摇头，微笑道：“王兄所言有些道理。但依我愚见，未必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就好比看书，上册看完自然要看下册，虽然上下册没有好坏之分，但是看完上册不看下册，终究是不能算看完整本书不是吗？”
“可若是这书……本来就只有上册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遭的空气又燥热了许多，乞丐冷冷问道：“什么意思？你不如先说说是谁？”
方掌柜苦笑一声，脸又开始变幻，似乎要在一张熟悉的脸上停下，但不知为何最终又变回“方掌柜”这张脸，尝试再三，终于放弃。
乞丐不解：“这是何意？”
“封某也很想让王兄看看自己本来的面目，只不过我自己都已记不清，我本来是什么样子……”
周围的空气忽然又凉了许多，乞丐的杀气全然不见。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紧不慢问道：“徽州封氏？这我熟啊，你是什么辈？”
“我是羽字辈，封羽乘。”
乞丐的手有些颤抖，他抓住方掌柜的胳膊激动的问道：“羽乘？真的是你？你……你怎么落得如今这般模样？”
封羽乘脸上依然看不见什么波澜，不知是不是无相神功带来的影响。他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看着眼前的乞丐说道：“许多年没见，先喝酒吧，春秋。”
王春秋，正是这个乞丐的名字。他七岁拜师学武，十五岁便神功大成。十六岁开始考科举，十八岁就入殿面圣，一举夺魁，成为状元。少年奇才，举世无双，本该风光无限，谁知天不遂人愿，没风光两年就成了一个乞丐。无人知晓其中原委，只当他是失心疯又或者是练功走火入魔练坏了脑子。
总之十八岁的他是王家的天才，而如今二十五岁的他不过是王家的耻辱，他的名字被人从族谱抹去，从此再无举世无双的王春秋，只有一个流浪江湖的臭乞丐。
乞丐收回手，拿起酒坛猛喝了一大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脸坏笑说道：“你若真记不清自己的脸，不如生个儿子，看看你儿子什么样，说不定还能记起你的模样。”
封羽乘摆摆手道：“醉梦楼开了这么些年，树敌无数，我这颗人头被无数人惦记，怎么还敢贻害子孙。”
乞丐不以为然道：“有我在，没人杀得了你。”
封羽乘没有表情，但是他的眉眼隐约透出些许惊讶，那抹惊讶转瞬即逝，因为他明白，王春秋就是这么“随便”的人，又或者说痛快。但是人总是会变的，封羽乘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不想当乞丐了？”
乞丐摇摇头笑道：“以前我以为学武可以除暴安良，所以拼命学我师父的那些武功。后来发现以暴制暴不是办法，而且很多事武功并不能解决。所以我又去读书，读完万卷书我以为我可以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当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可谁知唐国的官僚作风早已成肺腑之毒，再难医治。最后我一气之下跑去当了个乞丐，说是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其实不过也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
封羽乘也觉得有些落寞，扔了碗，拿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道：“人力终有穷尽，春秋你也不必如此……唐国如今这般不堪，也不是你的错，不用太过自责。”
王春秋苦笑：“浪迹江湖许多年，我看不到前方的路，更看不到唐国的路。”
“不是还有玄奘嘛，大乘佛法可度亡苦，消无妄之灾，若是他真的能取来，想必唐国未来也将一片光明。”
王春秋听闻此言哈哈大笑：“羽乘啊，羽乘，难得糊涂啊。难道泱泱唐国只能靠着期盼一本虚无缥缈的经书度日嘛？难道我们自己的唐国我们自己不能救？”
封羽乘不解道：“难道有什么不好？”
王春秋摇摇头道：“我且不说这经书取不取得来，若真能取来，寻常百姓看不到，也看不懂。那么朝廷就会派人释经，告知天下，这大乘佛法都写了些什么。”
封羽乘回道：“经书应该由取经的人来释经。”
王春秋笑的越来越大声：“酒喝多了，羽乘。我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那经书又是谁的经书？”
“天下……是唐王的天下。经书……是……天丽的经书……”
王春秋喝了口酒不屑道：“哼，这经书确实是天丽的经书，但这天下可不是唐王的天下，这天下是我们唐人的天下。我们唐人的唐国为何需要天丽的经书来救？”
封羽乘不解：“那为何还要取经？”
王春秋眼看酒坛子里的酒所剩无几，便把封羽乘手里的酒匀了一半过来，喝了一大口道：“取经只是个形式，目的是让我们相信。”
封羽乘似懂非懂道：“这经书越是难取，就越说明经书的珍贵。这经书越是珍贵，那信的人也就越多……”
“不错。”
封羽乘眉头紧锁：“你是说……取经是唐王的一盘棋？”
王春秋摇摇头道：“如今唐王势微，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傀儡，而玄奘更不过是一个棋子。不过只是有一点在我的意料之外。”
“哪一点？”
王春秋又灌了一大口道：“为何玄奘进了西凉女国后就再无音讯……”
封羽乘也跟着灌了一大口酒笑道：“世人皆说玄奘与那女王前世孽缘未了，所以今世要完结这段孽缘。但是按着春秋你的说法来看，这些闲话说不定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
王春秋喝完坛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叹了口气说道：“按理说应该如此，但是为何我总觉得哪里有蹊跷呢？”
封羽乘哈哈大笑：“今日我们兄弟二人重逢，何必思虑这许多。待我再拿两瓶好酒来，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王春秋摆摆手，看了眼身后的墙问道：“那女人，还能活吗？”
封羽乘抿了抿嘴，抬起手，喝光了酒坛里最后一口酒苦笑道：“活是能活，那狗……她顶多受些皮肉之苦。不过此事过后她还有没有脸继续苟活，那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王春秋眼里闪闪发亮，隐约透露出杀气。
“羽乘，这真的值得吗？”
封羽乘面无表情道：“不值得，但是无可奈何。他得活着……至少现在他得活着。”
王春秋冷笑：“唐人皆道，徽州没有乞丐，也没有地主。如今地主有了，乞丐也有了。今日就让他们都消失吧……”说罢，王春秋起手，准备冲入天字一号房内，却被封羽乘死死挡住。
“这畜生早该千刀万剐，只是现在万万不到他死的时候。再给我些时间，我定能查清他背后的那些势力。”
王春秋不作回答，只是冷冷说道：“你挡不住我。小时候挡不住，现在一样挡不住。”
“你一定要杀他？”
王春秋冷笑：“我行乞这么些年，素来都是想杀谁就杀谁，一息的时间都不曾耽误。如今已是给足你面子了，羽乘。”
封羽乘自知挡不住，往旁边退了几步嘲笑道：“当初你说要去江湖当乞丐，人人都笑你傻，只有我支持你。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只学会了杀人？”
王春秋不言，继续运气，只是杀气比刚才小了不少。
封羽乘见状，领着王春秋来到房内的窗户旁，一边打开窗户一边继续说道：“看看吧春秋，看看这繁华的街道，看看我这宏伟的醉梦楼。”
王春秋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
封羽乘指了指街对面搬砖的男人道：“这醉梦楼当初建的时候的他可来搬了不少块砖，可是到今天他没能来这醉梦楼喝过一杯酒，吃过一口菜。”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公平吗？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工钱。值得吗？劳累半生只为苟延残喘的活着。”
王春秋沉默不语，他有些纳闷，为什么封羽乘要说这些。
封羽乘关上窗户，闭上双眼说道：“有些人注定是要为这片土地牺牲掉的，那些最脏最累的活没有任何人想干，但是总要有人去干。谁来干？那些最穷最苦的人来干。难道你能救他们所有人脱离这苦海？”
“歪理。”
王春秋正欲动手，封羽乘面无表情问道：“值得吗？”
王春秋笑答：“不值得，但是痛快！几年前是，现在也是。”
二人四目相视，都不再言语。
忽然，只听砰的一声，便听见楼下有人大喊：“死人啦！死人啦！”
王春秋与封羽乘意识到了什么，二人对视一眼，便匆匆打开窗户朝下看去。只看见楼下一滩血水，一个没穿衣服的人似乎是死了一般，躺在那一动不动。二人细看，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隔壁的那个女人。
王春秋不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房间里似乎多了股血腥味，夹杂着令人尴尬的沉静，女人的死问如同炸雷一般在王春秋耳边炸响。
封羽乘觉得空气有些热，他知道此刻他说什么都没用了，所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王初秋的肩膀问道：“值吗？”
未等封羽乘反应，王春秋已经消失不见。随后又是砰的一声，又一个活人不复存在，紧接着狗的叫声也不复存在。
楼下的人又开始叫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于是今日醉梦楼殒命两人外加一条黄狗。一个地主，一个妓女，一条“金眼狻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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