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刚刚把政,据说运往连州的补给却已在路上了,人称是个雷厉风行的主。也有人道古往今来,有哪一位帝王会忽视连州之地,虽说离京都远了些,可这也是国之命脉的地界。
清风挟着人声拂至入耳,如约听到这里,便闭去了神思。
连州城内,新修的这处院外有一合抱粗的树,长势粗壮,叶却稀疏的很,林林落落缀于高枝之上。因这方主人的习俗,不能卧于修缮中的房屋,如约便化成人形,成日便无聊的倚在枝头上听闻时事。
令连州人聊以慰藉的是,战火过后的连州,言声自由,四下俱是向荣之态。
这几日,留待院中的野花任起了闲职,他素来大方,每每让她买来了吃食只尝半口,余下的都分发了下去,还让各处好用的木料衣帛运进院内逐一接受查阅,言明要挑至最耐用的,很有纨绔做派的样子。
负责修缮的人私下不由猜测,这是京都哪位贵人到此歇脚,瞧着可真是阔绰。
贵人转身瞧见了她,身子探过来,两指上还捻着镂盒内的糕点,语气却闷闷的道,“我花小爷不苛待人啊,怎么一个两个都开始编排起我来了,有这等见识,怎不去做说书算命的营生?”
想了想,更觉几分气恼,“这糟嘴的小凡人,委实可气!”
但当如约问其编排何话时,野花一时语塞,面带踌躇的,最终支吾的道,“反正这活儿吧,也就小爷我能做了。”
她本就不是追问到底的性子,见他不想再说,便也任由其去了。
接近傍晚,满城的烟火气愈来愈少。
时节渐冷的天里,行路的人不断揽紧脖间的小衣,步履匆匆而过,路旁的摊主颤栗地抖着麻匹,弯腰兀自收掇着,手边的幡布在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
如约行在街上,顺着长青眉的指引,停在了一座张府门前,上头金匾题字,显的是财大气粗。
近日张员外新招了一批伴读入府,镇上的娃们为此挤破了头,只为了争抢那几个名额。
且不说其家大业大的财力,珠宝堆砌的楼阁式砖,伴读跟着有的是吃山珍海味的份,就单单那靠着府衙的一势,以后论及平步青云的机会也未尝不可。
过路的人听着很是惊奇,尤其是其宅院的豪奢,却见看客们摆摆手,隐晦的摇摇头,这哪是我们小人物可以看看的。
高高捧起,又这般小心翼翼的神态,令如约不禁对比起不久前那副毫不谦虚的面孔,若是野花身在此处,怕是要高傲一番,再说,“只有这般像样的府邸,才配我花小爷嘛。”
如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穿过人群,掀裙踏过了地上的门槛。
府内景致的确是大手笔,但终归是拘束了点,只瞧金银铺就,闻不到书香。
游荡了一圈,她正要抬步离去,便听井旁穿来了几声动静。
莫不是赶上了有人在此投井自尽?
既在人间,便按人间行事,听鬼差说人间的善事簿可是功多不压身,略一思索,如约的身影便默然掠去。
夜色实在厚重,却偏偏还有一小儿在这里使力打着井水,手臂弯曲,细小,仿佛一折便断。
与此同时,长青眉的指引蓦然消失。
人间的善事簿看来是赚不了了,望着这张熟悉的小脸,如约心下微微的叹,但眼尾仍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生命力果真旺盛啊。
在此劳作的,可不正是“银子”。
她的目光不禁游离在他身上各处露出的玉白,她自己不感寒热,但不觉这料峭似冬的天里,他就该穿的如此爽利。
她若这么想也是对的,只是闲时下来,那原先顾及不上的寒冷方慢慢布满身躯。
如约此时觉得那个人说的不对,哪有人跟着就有海吃的份,有一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靠自己生存下去。
且,还是如此艰难。
手边是刚打捞上来的清水,他垂首站立,不知在想什么。
此刻如约坐在不大不小的石墩上,满是惊疑的看着他放下桶后的举动。
他该不会想赏给自己一顿凉水洗吧。
今夜放着好好的休眠不做,跟着长青眉来到此地,究竟是她魔怔了,还是眼前这个小儿魔怔了?
如约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迄今为止,这应是她见过第二个这般狠的对待自己的人了,只是先前那个一心只为求死,而这小孩儿明明顽强得很,似一幅铁打的身躯。
“什么样的身体,经得起你这般造啊。”如约更觉惋惜道。
小儿闻声舀水的动作一顿,如约确定没有看错,正在疑惑间,小儿偏着头,似乎是在确认,“你还在这里吗?我要脱衣了。”
如约看戏的心突然跟着一凉,惊愕的站起,却见他的视线又一下准确的望过来。
如约这下更不好了,“你看得到我?”
“看不到,但是我能听到是你。”他解释着。
“等下,”如约只觉脑中有什么突然一闪而过,她抓住了那道撕口。
“你只能听到,那么先前也知道是我了?”
在这黑黢黢的夜色里,难道不是只有她一个妖眼力极好吗?相较之下,他看上去平静多了,用一种略显艰难的目光“看”着她,“我只能听见,但我识得你的声音。”
他一脸乖巧,“你是那个姐姐。”
如约简直说不出话来,为行作方便,她现下只是一道虚体。
似乎每次见到他,她都是这般迎风招展的模样,既够不着,也摸不着,自由随性的很。
但这时候突然有人告诉她,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听得到你的声音。
但这怎么可能呢,谁会不在六道之内,谁又能从凡胎中窥得到妖邪之物呢?
如约踱着步思考未果,只得无言的看着他,至少他可是重塑她认知的第一个。
“看来我还是见的太少了。”半晌,如约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一会儿,她又好奇的道,“先前你一直知道我的存在,故意不说话的?”
小儿没说话,但如约看懂了,“你这小孩儿,倒也不怕我害你,比我的胆子都大。”
他有这份谨慎,倒是会有可能救他的命。
“你没有害我。”
他朝虚空中望来,道,“我只记得你的声音。”
如约木着脸,“很好,你都不出声反驳我,看来你对名字的事没有异议了。”
他静了会,拿着一节竹条,在地上写了下来,“昨日,我把名字告诉管事大人了,他说应该这么写。”
如约心神一动,弯腰看过来,土块上的字迹工整鲜明,很清楚的两个字,银之。
“你都学会了?”
“嗯!”
对上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神,如约又看眼写得板正的字,她忍不住夸道,“字有不同……倒也很好听。”
他笑了一下,很快又珉起。
如约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张灰沉沉的脸笑起来的样子,眼尾若弧,惊起涟漪,应是害羞的样子。
在她的搅和之下,最后他还是没能洗成,只是过了后半夜,进的房来,这已是她第三次瞧见他待不久便捂住口鼻疾奔出去。
他现下住的是杂草堆作的屋,隔壁些许亮的一间是牛棚,显得这处有几分亮堂。
如约散去五感后,才知道他这是受不得近牛处的气味,不,应该说他对一切浓重的气味都很是敏感。
“你这是被针对了?”
“没有,我自己选的。”扶着门,他虚弱的答。
坐下后,旁的未觉,银之只略感肚里空落落的遗憾,下午吃了点东西,都在这时吐了一干二净。
眼见他似乎又要泛起作呕的反应,如约不由在掌中施了半法,随后倾然的在空中递了过去。
这算是出生带来的顽疾,她只得道,“我这不是灵丹妙药,只能管你一时三刻,你试试?”
银之缓了缓,随后欢喜的抬头,“真的好了,也不难受了!”
如约闭目养神,“嗯,只管三刻。”
“我睡着后就不会了,”他并不为此忧愁,黑暗中,他忍不住问道,“你是鬼吗?我才看不见你。”
“不是。”野鬼怎么能和她比。
“那是妖怪吗?”
如约端的是高深莫测,“你用简单的妖怪,形容不了我的。”
银之沉默良久,这次如约坐不住了,“你怎么不猜了?”
“猜什么?”
“猜我是不是神仙?或者从天上下来的?”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
他这么答,“神仙不会吓人的。”
如约一时无言,“……你完全不像被我吓到了。”
隔壁歇作的牛悄然甩着长尾,发出闷闷的声音,应着极远处那更夫敲打的声音,好一阵才停歇了下来。
他歪着头,在这一片静谧声中,半晌才答,“因为神仙也不会救人的。”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