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如春，包罗万象，所以无可替代。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李花也开了，但并不影响其他花继续盛开，连躲在屋檐或台阶拐角的青苔也缓缓打直腰板，接住不定时落下的雨露与朝阳。瓦上的青苔更得天独厚，先行一步，夺得瞩目与风景，但也先一步受风雨的侵袭。
突来春雨，淅淅沥沥，让山寺更添山色，草木更彰春意，绿油油地滴入泥土，泥土也带了春草的气息。烟云累聚，似有大雨，但一时半会儿不会下，倒像沉着脸攒着脾气等待合适时机发火的人。
屋檐下积了一片人，等待小雨收声，等了一会儿后不见停，有伞的都先行离去，没有伞的人继续等。
我是没有伞的人，与我一样没有伞的，还有许多人，但同我一般没有心的人，无。有人对雨叹气，也有人对雨展颜，有人心事重重，有人云淡风轻，但我什么也没有，在这一群各怀心思的人中，格外另类，并且空茫，似乎只有我一人，眼里空空。
李白与楚舒和一个男人站在殿前，目视如酥小雨，低眉浅笑。我这个距离，听不到什么，朝更远处走去，更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所在的屋檐的瓦片，锈满青色的绿苔，上了年纪似的匍匐着，一片朝一片递进，绿满整片屋顶，雨顺着一片又一片的瓦片落下来，汇成一股股雨水，哗哗地往地上流，流向四面八方。
正对面的殿中，一人正久久跪拜，久得仿佛时光停止了一般才慢慢起来，拜完后，他退出殿中，仰头看雨。
不经意间，他发现了我，远远地望了过来，眼里含着春雨，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诗如画，三春盛景，愧而不如，兼深情无限，朦胧烟雨，撩动春风万里，桃花无数。
只是一眼，一眼后，他便离去，也不打伞，转身走入殿中，穿过去，踏入雨中。
雨的潮湿与冰冷透过衣裳钻进毛孔，令人如坠水中，但又与水有着本质的区别，没有沉溺，清醒地感知冷热交替与温度流失，站的越久，冷越盛。
直到那个背影完完全全消失不见，我才退入殿中，与佛相对。
四下无人言，也无风声，飘雨淋湿的发端，慢慢滴着水。也许是雨水让思维慢了一两拍，我感到一种停顿地、迟钝地时间在空间里缓缓的流动，但抓不住，仍只能放他流逝。
一块毛巾突然搭在肩上，顺着毛巾看去，女子眉宇间似有莲花盛开，她放下毛巾便打算离开，我叫住了她。“楚舒，你求而不得的是什么?”，她头也没回，“我没有求而不得，我所求的都得到了，得不到的便不求。”。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回过头，望着佛，慢慢行礼，良久后，缓缓吐出，“心安。”。
我没有再回话，看着她慢慢走出去，走到人群中，像一枝花开在风雨中，亭亭玉立，不枝不蔓。
毛巾吸干脸上，头上的水珠，听着雨水哗哗，佛香缭绕，竟有淡淡困意，昏昏欲睡，但没过多久雨停了，寺里立时热闹，打断熏然欲梦。
香火点燃，烟雾立时冉冉上升，直飞往烟灰的天中。这时的天，似比平时更近，更可触摸。
有人请了似人高的香，在师傅的祝祷下，慢慢点燃，那香极粗，燃得极慢，点了许久才点燃，点燃后，拜的姿势也颇为喜感，但拜的人极为严肃，无端多了份庄严感，拜完后，将香插进庐里，带着众人随师傅离开，折身去了殿中，大约去点长明灯去了……。
我走下台阶，走到燃香的前面，望着它的烟雾大团大团升上天空，天空似乎与它融为一体，但没过一会儿，雨从云中来。我退回屋檐底下，不多时，雨渐浓。
人们依旧聚集在屋檐底下，仰望着雨，山寺风景。透过重重瓦片，帘帘雨幕，望向寺外，树木葱郁，天色阴郁，交错间细碎如瓦，缓慢铺开，不见山鸟，不闻虫鸣，连香火气也冲淡了，似有若无。
几只白鸽不知为何冒雨飞来，盘着房顶飞旋，一会儿正，一会儿反，飞了许久后，躲进神像顶上的屋檐，“咕咕咕”地边走边叫，时不时扑腾着翅膀，抖落雨水和羽毛。
屋檐下，释迦牟尼金身打坐，法相庄严，眼睛向下，似乎在垂怜朝拜的人，坐前莲花新鲜，百合芬芳，坐下多人跪拜，排队而来，队尾排在阶梯上，不断有人加入，拜完的人或去拜其他神，或坐在亭下，亭边有池，池边围着许多人，正往里投硬币。
我顺着屋檐，换着躲雨，跑到佛像下，跪拜后坐到亭边，看着投币的人，借着大树遮天蔽日的叶荫，落下的雨并不多，只偶尔掉下几滴，扑通扑通落入池中，激起涟漪无数，投币的人便又投不准，投了个空，但后来人无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偶尔也有投准的时刻，便引得人群欢呼。
亭边一株山樱，袅娜地伸出枝，伸到亭子里，正打着数个骨朵，开着几朵花，花香略苦，似它的果，非得红透熟透才有一点甜。
陆陆续续过来了许多人，群涌入佛像底下，挨个跪拜。领头的人跪拜起身，他身旁的人奉上托盘，交给站在一旁的师傅，师傅接过，嘴里念念有词，似在歌颂，盘中红布盖着长方的物品，许是功德。
其余人挨个跪拜，也奉上一些略薄的托盘，这群人拜完后，其余人再拜，便直接往功德箱里放钱了。
这群人全部拜完后，领头人交代了些什么，人群分开了，一些往上，一些往下，一些来了我这边，我躲进花里，以花遮面。
“阿岚?”
“小白。”
这几人站在亭子里，看着微雨，也不说话。
李白坐到我身边，揪过花枝细嗅，“苦。”。
“我也觉得。”
“它的果子也是苦的吧?”
“甜的，可以酿酒。”
楚舒拿了毛巾，擦干男人身上的雨气，给他披上一件大衣，男人顺从地依着她，像一只乖觉的狗。
“苦的花怎么会结出甜的果?分明是苦的?”
“确实是甜的……”
“你吃过?”
“吃过。”
“你没饭吃?”
“打……，打野……”，“哈……”，“哈哈……”，忍俊不禁，分寸尽失，笑得花枝乱颤。
“原来如此，家花不如野花香啊?”
她折下一枝花，啪嗒一声，毫不留情。
“佛家的东西，不要乱折。”
“一枝花而已，佛不怪。”
一个女声插进来，“你不是佛，怎么知道佛不怪?”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佛怪还是不怪?”
“呵！”
楚舒与男人坐下来，男人紧着李白坐下，楚舒坐在她旁边，其余人坐在亭子的其他角上。
李白软了骨似的靠着亭子的柱子，柱子的另一边坐着男人。
一滴雨顺着叶片滴答滴答跳了几片叶子落下来，落到她的头上，在即将落上她的头时，一只手接住了那线雨，哗地一声，落入那只手中。
“小白，坐过来一点。”
李白充耳不闻，仍靠着柱子。
“柱子上有湿气，不要靠。”
“你管我？”她拿着那支花，反反复复地嗅，后像得出结论一般，自言自语。“花从枝头摘下，便没有香味了吧?”
我无法作答。花被摘下，不至于没有香味，但与高挂枝头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有，那也微乎其微，且随时间越久，香气越淡，慢慢地，没有。
她把花放回枝头，又觉不妥，将它插入花枝处的土中，土中一片芋叶，与花毫不相干。
“何必呢？”
“是啊，何必啊？”，“摘花的时候只觉得花香、花美、花动人，但一摘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仿佛摘下的那一枝不再是心中的那一枝了……”她望着花树，望着折下花的地方与土里那支花，“但我喜欢的，确实是那一枝。”，她把土里的那支花抽出来，折断沾了土的那一截，抱在怀中，更轻，更柔地细嗅那花。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是这个意境吧?”
“哪里有猛虎?”
“……。”
又有雨珠滴滴答跳着舞从叶片上落下，我伸手，接了满满一手，冰凉似夏夜山泉。
那只空了的手，慢慢地收回去。
“阿岚，你要是个男人，我铁定嫁你。”
“我要是个男人，我铁定娶你。”
楚舒站起来，也折下一枝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将花握于手中，嫣然一笑，如山花绚烂，过风不折。
“你不该折这花……，你应该，折它……”我指着远处山路尽头的梨花，皑皑白雪一片，压过海棠与红樱。
美人霎时面红如云霞，更飞来金光，眼波流转间，似落日江烟，孤鹜齐飞，秋水一色，暮蔼月树，渔舟唱晚……，美人倚进男人怀中，楚楚可怜。
“阿岚，你！”
“我……，只是觉得梨花更配她，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阿岚……”
“……”
美人更深地倚进男人怀中。
我把嘴紧紧闭住，嗅了嗅花香，转而下池塘，微雨疏落，滴答如梦，掏出兜里的硬币，对准投钱孔，全投进去，硬币轻悠悠地飘来飘去，但慢慢地，有几枚投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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