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凌晨两点多的火车站广场，一改白日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变得异常安静。借着昏黄的路灯，那一小堆一小堆的，是枕着行李席地而卧的人。有的已经睡熟了，发出沉闷的鼾声，有的没有睡，在拨弄着手机，一小片莹莹的光，照得人脸惨白。偶尔会有行人，多是行色匆匆，径直向候车大厅赶去。
“伙计，伙计，嗨，伙计，到了到了，别睡了。”操着浓重西市口音的出租车司机扭头喊道。
“恩……”周连咕哝了一声，梗着脖子换了一个姿势，又没了动静。
“伙计，伙计，我说你快点，别耽误我拉客。”司机提高了嗓音，显得很不耐烦。
“恩……到了师傅？”周连揉了揉眼睛，恍惚的意识逐渐清醒了一些。
“到了到了，喊你半天了，有这会儿我都拉上人了。”
“不好意思师傅，我这就下，麻烦您把后备箱打开。”
“啪”的一声，话音没落，后备箱已经开了。
周连强行拖着身体下了车，把行李拿了下来，刚一关上后备箱，司机一踩油门，消失在夜色中。
“唔……唔……哇……”一团黄白色的乳状物从周连喉咙里喷射而出。
“唔……唔……”他又干呕了几下，已经没有东西。
吐过之后，周连感到好受多了。今晚喝得实在太多了，在土菜馆，宿舍八个人喝了六瓶白酒，后来去了KTV喝了多少啤酒，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在KTV，大家一起唱了几首歌，什么“光阴的故事”“好心分手”，都是些煽情的歌，都哭了，再后来周连就断片了，自己怎么上的出租车都不知道。
正想着，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周连掏出手机看了看，是宿舍下铺大伟。
“连子，没事吧，到车站了吧，你丫真够可以的，喝那么多，拉都拉不住，非要今晚走。”大伟是京北人，说话一嘴京味。
“没事没事，这会儿酒已经醒的差不多了，主要公司要求明天报到，你们好好玩，等你回京北了咱再聚。”周连道。
“得得得，你牛逼，比我们先找着工作。一毕业就上岗，着什么急啊，起码玩个仨月半年的。”大伟道。
“别花椒我了，谁不知道你国企都签过三方合同了，比我这个小公司不知道好多少倍。”周连道。
“你以为我想去啊，这门头再大不还是给别人打工，我本来想自己开个酒吧了，谁知道我爸背着我已经找着工作了，先干两年再说吧，积累积累人脉，不行再辞职。”大伟道。“行了，不和你蛋逼了，你没事就行，路上注意安全啊，别乱跑，尤其是火车站的小发廊、小旅馆，哈哈哈！”大伟大笑着挂了电话。
“唔……唔……”挂了电话，周连胃里又开始翻腾了，不过已经吐不出什么了，周连有个毛病，一喝酒就很少吃东西。他到路边的24小时超市买了瓶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防止一会吐的时候没东西。
周连边往候车大厅走边点亮了手机，已经快凌晨三点了。自己三点一刻的火车，因为是网络购票，还要到售票窗口换票，时间挺紧的，想到这，周连拖着行李，加快了脚步。
比起广场的宁静，深夜的站台又是另一番景象。从西市到京北就是这一趟过路车，各个上车口都已排满了长长的队伍。
周连是临时买的票，只有站票了，他气喘吁吁的赶到站台，看到这番景象，反而不急了。他把行李放下，从兜里掏出“帝豪”香烟点燃，慢慢抽着等着火车进站。
青灰色的烟雾袅袅上升，不久便和夜空融为一体，周连觉得自己像极了夜晚的烟雾。从小县城的一所普通高中，考入西市的这个三本大学，哗的一下四年便过去了，一点响声都没有，就连离开时，也是悄无声息的。
父母驱车送他来这座城市那天，像是昨天一样。周连清楚地记得，高三毕业那个暑假，自己是在纠结中度过的。就连出发那天，父亲在加油站加油时，周连站在加油站的厕所镜子前反复地问自己：“周连啊周连，你还有重新复读、重新选择的机会。”
虽然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从平庸中度过的，但周连心中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有种东西会在自己体内爆发，具体什么形式、什么性质不清楚，就是觉得自己会酣畅淋漓、毫无保留的做一回自己，而且这种感觉像埋在心里的种子一样，越长越大。
这种感觉越强烈，与现实的落差越大。多少年了，周连始终还是那个普普通通、循规蹈矩的周连，高中时曾有一段时间，他学习特别努力，他觉得自己的出口，是不是以上大学的形式实现的，考入一个好大学，跨出人生梦想的第一步。
“小伙子，你走不走，车要开了，快点。”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列车员打断了周连的思路。周连这才发现站台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列车员在准备着发车工作，他提起行李箱快步赶上去，跨上了开往京北的列车。
刚进车厢，方便面味、汗臭味、脚臭味、啤酒味，等等，一股脑钻进了周连的鼻孔里，刚刚好点的胃又开始剧烈抗议了，周连放下行李箱，急忙往厕所跑。
“唉唉，车开了才能使用啊，先出去出去。”一声尖利的女声喊住了周连，周连扭头一看，是一位穿着制服，体型肥胖的中年女人。
“不好意思，我不上厕所，我胃不舒服，想要呕吐。”周连道。
“吐也不行，那不跟上厕所一样吗？”胖女列车员说道，她的话音没落，周边哄得响起一阵笑声。本身脸皮很薄的周连感到窘迫，脸红着退到了车厢过道里。
过道里很拥挤，周连担心万一把持不住吐到别人身上麻烦就大了。于是他拉着行李箱到了车厢连接处，倚着门站在了那里等待发车。
这时，车身颤了一下，火车开始缓缓移动，喀嚓喀嚓的声音从铁轨传上来，像是乐队的开场曲。周连的头上面，写着西市——京北，他的人生的旅程再一次出发了。
可能是这边比较透风，周连的胃此时好了一些。他转头透过玻璃，看着加速倒退的站台，周连才认识到，自己真的要和这个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城市挥别了，用自己的话说，这是寡然无味的四年，但又是承载了自己四年青春的四年，说不留恋，那是假的。
从农村，到县城，从县城到西市，从西市再回到县城吗？这是周连父母期望的，他们觉得安稳才是生活的主旋律，家就是家，兜兜转转总要回家的。
周连却不这样想，他觉得如果回到县城，被父母安排安稳的工作，那他的生命曲线，从此就变得平直，一眼就望到了尽头。他相信自己心中的那颗种子会生根发芽，不管怎样也去尝试一下，哪怕遍体鳞伤，流出的血也会绘就多彩的人生。
“小伙子不是要吐吗？怎么睡着了？”胖女人列车员路过这里嘟囔着。
坐在行李箱上，依偎在车门玻璃上的周连，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列车在田野上飞快地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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