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府时，你弟弟尚不足三岁，你可还记得他？”曲槿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拽了回来。
苏婳漠然地摇头。
“那一场屠杀，他就被人刺死在我为你绑的那只秋千下。”曲槿凉说。
“你没有亲眼目睹过那场屠杀后的惨状，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到刚满月的孩子，无一幸免。”
苏婳抓着衣角，听到曲槿凉提起那些血腥的往事，神情依旧淡漠。
“你离府那年，外人只知是你染了瘟疫暴毙，你父母竟连我也瞒下，他们只道你染了瘟疫，死后被匆匆火化，…待我随父亲从战场回来时，已然不见你踪影，甚至连遗物也被烧了个干净。”
那片川流不息的河水，像是承载着那一去不返的岁月，曲槿凉的目光悠远，声音低沉，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
曲槿凉说：“我厌倦战争，如果不是战争，如果没有流民，你不会感染瘟疫，不会流落在外数载。可是，当你家遭遇覆灭，我得知你还尚在人间时，却庆幸有那一场瘟疫，让你逃过那场浩劫。”
苏婳低垂着头，眼眶有些湿润，幼时她几乎是他带大的，她是知道曲槿凉的，知道他的善良，也知道他的心软，苏婳其实一直都知道，曲槿凉疼她并不亚于疼他的那个庶弟曲明熹，只是分开这些年，他看上去变了太多了，她拿不准他的心思，也无意再去深究，他是不是还愿意疼她，待她好，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尤其，于她而言，在她和那个人之间，曲槿凉早已做了抉择。
而她，也永远不可能赢，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用死亡湮灭了一切。
苏婳的前世，真正的她，苏家的嫡女，曲槿凉带大的拂儿，的确死在了那场瘟疫中。
苏婳记得那场瘟疫，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染上瘟疫的，她亲眼见过，那场瘟疫死了多少人，瘟疫村烧了一个又一个，官府无能，医馆的大夫不是跑了就是染上瘟疫死了。
她染上瘟疫，算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选了，虽然害怕，她原也认了的。
她病重时，高烧不退人事不醒，可感知却在，大夫确诊她染上瘟疫后，父母担心她将瘟疫传染给她那个胞弟，还未出她的房门就商议着要将她送到城外那个只能进不能出的瘟疫村。自小在她身边的奶娘叶氏百般哀求下，他们才勉强同意，允许叶氏将她悄悄带出府，避开人群，离开玉城。
离开苏府之后，她们在玉山上藏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不甘就此死去，苏婳撑着滚烫无力的身体，在叶氏的帮助下，靠着从山上采的药，生生把瘟疫给治好了。
痊愈后苏婳悄悄回了苏家，这才得知，叶氏夫妇将她匆匆送走之后，对外宣称她感染瘟疫暴毙而亡，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为了让苏家尽快跟那场瘟疫撇清干系，他们找了个染病的小丫头代替她被烧死，她的父母只用了短短的几个时辰，亲手制造了她的假死。
“就算没有那场瘟疫，我也是要走的。”苏婳轻轻叹了口气，湿热的眼眶逐渐转冷，“左右，那场血案是与我无关的”。
若是在曲府，他大概又会把她关进暗室吧？
停了好一阵的烟雨，再次笼罩了河面。
“别忘了，你在卧水河畔答应过我什么。”曲槿凉冷声说。
苏婳没应声。
曲槿凉起身走到苏婳面前，朝她伸出手。
苏婳顺从地把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掌心，被他拉着站起身。
曲槿凉直视着苏婳说：“拂儿，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最好认清这一点。”
苏婳仰起脸来，对视上曲槿凉的视线，她眉头渐渐轻蹙，不死心似的问：“你说过，把我留在身边，对你调查苏家灭门的凶手有帮助，那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凶手了，也替苏家报了仇了，你会放我走吗？”
曲槿凉盯着苏婳的双眸，神情冷漠，声音沉稳却很轻：“不会。”
“为什么？”
曲槿凉嘴角噙着冷笑说，“这两年你跑了也不下十次了，半点长进也没有，你就这么想离开我，继续过被人欺负的日子吗？”
苏婳很想反驳，被别人欺负和被他欺负有区别吗？
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
曲槿凉光是看着苏婳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家人，家仇，他，旧情，这些加在一起都不够分量让她安安分分留下来，她还是满脑子想着要走，如果真让她离开了，这一次她是不是也不打算再回来了。
“在卧水河畔我问过你，如今我再问你一次，这些年，你当真不曾想过回来吗？”
“不曾。”苏婳面不改色地回答。
空气仿佛凝结一般，两人沉默了许久。直到曲槿凉再开口，声音里已是彻骨的寒意。
“拂儿，这些日子我时常梦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从前你也是我行我素，待人不冷不热的，从来不愿意讨好谁也不愿意卖乖，不爱管闲事，不恃强凌弱，遇不平之事，惯是冷眼旁观的，说到底，你其实没有变，还是从前的样子，为什么那时候我瞧你总觉得欢喜，而今，却这样厌恶呢？”
曲槿凉的目光始终留在苏婳脸上，她眉眼低垂，脸上不见丝毫波澜，雨势渐渐大了些，她的睫毛上落着细细的水珠，看上去楚楚动人，曲槿凉的喉结轻轻动了动，眼底翻涌起一阵悲伤。
好一会儿，苏婳嘴角扬起轻盈的笑意，语气轻快地说：“如果我没变，那应该就是你变了吧。”
雨雾渐浓，曲槿凉眼前这个容颜清丽动人的女子，眼角的笑意同这雨雾一般妖娆。
苏婳看着曲槿凉眼底的怔愣，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她低下头，不再去看曲槿凉。她分不清氤氲在自己心口的那股情绪是什么，也许是这烟雨让人愁肠百结，有一瞬间，她好像在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看到了少年槿凉的模样。
她忍不住叹息，
也许他也没变，始终困守在那些已然消逝的过去里。可如果她们都没变，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曲槿凉宽下外袍，给苏婳披上了，边往回走，边说了声：“回吧。”
苏婳想起正事还没说，忙追了上去：“归星楼那位老人家，单是服用汤药还不够，还得配合行针才行，而且他脚上的……”
苏婳的话还没说完，曲槿凉打断了她：“你把方法写下来，我让刘大夫替他施针。”
“你既然有意让我替他看诊，又何必拘泥于男女之别。”苏婳嘟囔了一句。
曲槿凉回头看了她一眼，信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他求你了？”
“什么？”苏婳反应慢了一些，随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心里暗想，他倒是彻底把她当成了一个见死不救的恶人了，便顺着曲槿凉的话说，“自然，若不是他苦苦哀求，我凭什么救他。”
曲槿凉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苏婳也听不出来曲槿凉这一声冷哼到底什么意思，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河滩上卵石多，下了雨之后又湿又滑，她一个不留神就栽了一跤，扭了脚不说，手掌也擦破了，曲槿凉的外袍被她坐在地上，蹭得到处是泥沙。
曲槿凉在前面走，闻声掉头朝她走了过来，走近之后，他也不紧着扶起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咸不淡地问了句：“还能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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