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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筒不想看老子的脸色，干脆拿起钓竿跑到鼓场的大河湾钓团鱼去了。这个地方对多筒而言，并不陌生。小时候，老子经常带他来钓团鱼玩。他头回见到团鱼时，团鱼把头缩在鼎盖壳里，他以为团鱼没头，心里觉得好玩，就伸手去抓团鱼的尾巴，结果被团鱼伸出头咬住小指头，怎么甩也甩不掉，吓得他哇哇大哭。老子在南岸解手听到他的哭声，扯着大嗓门学雷吼，团鱼才松开口爬回大河湾里。
在他的记忆里，大河湾圆得像疯先生看向的神龟图，龟头朝南，龟尾朝北。他一直想不明白，疯先生看向，只有看不见日月星辰的时候才会使用神龟图。他八岁那年的清明，阴阳坡飘着遮天蔽日的迷雾。老子给娘亲安碑想对个好向，只好掏腰包叫疯先生看向。他对看向不感兴趣，左看右看，总觉得疯先生的神龟图很像五岁时咬过自己的那只团鱼。
他问疯先生的神龟从哪钓到的？疯先生说是从海眼钓到的。他说娘子河北大湾的团鱼长得蛮像你从海眼钓到的神龟。疯先生不信，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他伸出团鱼咬过的小指头，给疯先生看，说罗纹的伤痕是我跟老子到娘子河北大湾钓团鱼，被团鱼咬伤的。疯先生望着他的小指头发呆，好像中了邪，嘴里念念有词。他以为疯先生的疯病发作了，把老子拉过来作证。老子说北大湾的团鱼咬你，我在南小湾解手，什么都没看见。他抓住老子的话柄，说那你怎么断定咬我的是团鱼，不是神龟。
这还用问，老子在北大湾钓的团鱼都是软壳，从未钓到过疯先生这样硬壳的神龟。
他当时还小，不记得咬自己小指头的那个家伙是软壳，还是硬壳，甚至连咬伤自己的那颗脑袋是圆是尖，都记不清了。他见老子只顾往娘亲的坟包上填土，越想越觉得娘亲的死不值。他不死心，两眼巴巴地望着疯先生，希望疯先生能给个准确的说法。
小筒，行有行规，你拜我为师，我才能把神龟的事，告诉你。疯先生想收他为徒，拿神龟钓他的胃口。整天守着他的云儿不同意，说筒子吃过狗肉，封了天眼，学看向看不准。云儿管着他的衣食住行，他想学看向，却不敢违背云儿的话。
疯先生失望地摇了摇头，把神龟图放进看向包走了。云儿带他进老子庙学习，他觉得背经单调不好玩，开始唱起反调。授课先生姓风，与疯先生的叫法同音。处于叛逆期的他，成天跟风先生作对，背老子经时，故意把上篇的《德经》背成下篇，把下篇的《道经》背成上篇。
风先生拿戒尺打他的手板心，他经常跑到隔壁的孔子庙躲课。这里没有安排先生，是授课先生拒看鬼戏，被龙溪口的鬼戏迷装神弄鬼吓疯了。
疯先生看向，居无定所，每次路过夜郎，便把无人问津的孔子庙当成了容身处。
他没拜疯先生为师。
疯先生一喝醉酒，还是会向他透漏一些看向的学问。为了摸清团鱼与神龟的底细，他偷看过疯先生看向的手稿。可惜，写的都是甲骨文，他根本看不懂，只从手绘的图片中得知娘亲立碑的坟向是子午向。这个向是大向，家里出了大官才能立。
他说服老子称王，成立夜郎国，只是想验证一下娘亲的坟向是否有疯先生说的那么神奇。
老子能有今天的成就，他相信都是娘亲的坟向起了作用。可是，老天并没有因此而为他的前生打开后门。他与疯先生成为忘年交，并没有打听出娘亲去世的真相。前生在他的潜意识里，就是一个记事前不着边际的儿梦，明明存在，却找不到一丝痕迹。
当疯先生疯掉了，他去孔子庙的兴趣也丧失了。他宁愿挨风先生的戒尺，也不想背负老子强加在自己头上的叛经逆道的教条。奇怪的是，他这样一想，居然度过了叛逆期。
他对鬼戏怀有敬畏，是鬼谷子绘在鬼面具上的五行竹林阵，让他对鬼戏的真实性产生了新的困惑。在他的想象里，鬼应该是很难看的。他不希望娘亲去世后，变成鬼戏里的鬼样子。在他的心里，娘亲应该美若仙子，像夜郎山的桂花一样漂亮，走到哪里都散发出迷人的芳香。
如果人世间真有鬼，戏台离不开鬼。他希望这个角色应该由男人来扮演，而不是女人。他不想再正面反对老子，是他觉得男人在人世间，光明磊落地走一回也不容易。因为人活着，同飞禽走兽一样，都有弱肉强食的欲望。这些年，中原人一直在打打杀杀，战场不断向夜郎逼近。他向老子进言加强夜郎外围防事，老子不当回事，认为夜郎地盘小，中原人看不上眼，就算有瓜分之心，也会挑大地盘下手。
老子贡楚，寻求楚国庇护。他和四子投了反对签，认为现任楚怀王把夜郎当后勤，年年翻倍索取贡赋，根本不考虑夜郎人的死活。
猎人的直觉告诉他，夜郎离楚国越近越有风险。他在晃山夜游，目睹一头大灰狼与一只小山羊在狮子岩的水塘边一起喝水，看上去亲如家人，可大灰狼一喝完水，就转过头把小山羊吃掉了。这事看似小事，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小小的心灵里，对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则，就有了一个大大的方向。他不想做温顺弱小的小山羊，要做就做大灰狼一样强悍的强者。
他把猎棚建在晃山，是狼吃羊的剧情变得太快。他希望这里发生的故事，能当成一面镜子，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丢失外敌入侵的警觉。
晃山是阴阳坡伸向娘子河的一只脚，猎棚就设在半屈半伸的膝盖上。疯先生梦游时说晃山是块风水宝地，先安坟发人，先安家发家。
疯先生爱喝酒，他怕疯先生透漏口风，有人先在晃山安坟抢占风水，才在猎棚周围种上板栗树和葡萄藤。在这里，他目睹一头老虎咬死一头狮子，又被一群饿狼咬死。狼的战斗力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可战胜的印象。国名，开始定为夜狼国。
老子认为狼性粗野，爱打群架，形象不好，把狼改为同音不同义的郎字。他同意这个郎字，是郎与峒家话的笋发音雷同，是竹的前身，与他的身世同源。八岁时，他问老子自己来自哪里？老子说他来自象鼻山的竹林。他到象鼻山不见竹林，向路人打听，方知象鼻山过去长满竹子。八年前，娘子河涨大水，象鼻山的竹子全被冲走。只剩下一根三节楠竹插在象鼻里。巧合的是，那年娘子河一带，只有他一人出生。
疯先生说他是竹王转世。
老子说他是竹神投错胎。
他的奶名叫三筒。疯先生说竹本命属木，笔画为六属水，筒为十二画属土，他本命缺金，去三叫筒，可借土生金。
老子不信疯先生的话，入谱时还是把他的谱名写成多三筒。他晒谱时，问老子为什么把自己的谱名写成奶名？老子说有奶便是娘，常人只吃两奶，你能吃三奶不好吗。夜郎国成立那年，老子叫疯先生给王府定向，他说起奶名入谱的事，疯先生气得两眼翻白，抬手连拍了三下膝盖骨，仰天长叹：
天意啊天意，奶名无三为零，命局属水，筒可盛之，八卦属土，可生万物，零为虚名，无岁可计，筒可方可圆，可长可短，可生死轮回，与天同寿，你老子这一改，将天竹的五行人格化，等于把三的发音念成散了，一节竹筒只能代表百年光景，按入谱的奶名推算，三筒就是三百年光景，夜郎过了三百年，弄不好会有灭顶之灾啊！
疯先生的话，说得有板有眼，他听不懂，不敢告诉老子，问疯先生有什么办法解救。
疯先生说自己道行浅，奶名入谱，祭过天地，无法可解。后来，疯先生禁不住黑米酒与红米酒的双重诱惑，三筒混合酒下肚，还是借着几分飘飘欲仙的醉意给他指明了一条未知的路子。筒子，天大地大，大不过造化，你想改变夜郎的命数，到海眼去碰碰运气吧。去年，多筒带金子去海边寻找疯先生钓到神龟的海眼，落到海盗手里，被海盗扔在荒岛上吃尽苦头。
他和金子没找到海眼，也没钓到疯先生所说的神龟，依然对疯先生所言深信不疑，是他们在岛上找到了带刺的仙人掌。那些仙人掌的外形，与疯先生画在神龟谱里的神龟掌十分雷同。
好在，海盗谋财不伤人命，把他们当成陆地的渔民，只留下三个后勤监督他们为海盗钓鱼。一场突来的台风，把海盗吓得亡命逃走。
他和金子在仙人洞避过风头，花三天时间才把台风吹翻的棕树编成排子。他和金子搭着第二股台风的余力回到夜郎，从台风逆流的自然规律中领悟到了风力的威力，一直想把老子的排行改造成水军。
老子一听就冒鬼火，说且兰山比夜郎山大，人家都不着急，你着急个狗屁！当且兰的熟食鸟飞到夜郎谷，这把无名的鬼火终于烧到了多筒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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