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澡盆圆如一面镜子，能装两担水。
镇江怀上多筒那年，天干得洗澡水都要排队上沙湾挑。
多牛想扮演好老子的角色，亲自动手提前做好接生盆。他当脚夫的时候，救过一个落水老木匠的命。老木匠就把做盆桶的手艺传给了多牛。
多牛给老木匠送终，在龙溪口赢得外孝的好名声。
老木匠留下的工具，并没有让多牛走上匠人之路。遇上灾年，找不到活路干，多牛才会打盆桶换粮糊口。打盆桶对学问没有太高要求，认得尺寸就可以做好。
他把接生盆做得比澡盆还大，是排行从沙湾打捞上来的阴沉木，刚好可以做成两担水的澡盆。阴沉木可遇不可求，他不想浪费天赐的材料。
接生盆做成澡盆，分量重，柔弱女子提不动。
多筒出生，多亏云儿手劲大，托住底盆，接生婆才没闹出翻盆的笑话。
云儿有洁癖，早想打接生盆的主意。
接生婆说谁敢把胞衣扔进大峡谷的水洞，这个接生盆就归谁保管。
云儿见多家人不吭声，就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棘手的差事。
她在大峡谷遇上老虎，还能活着回来，是老虎闯进狼群的地盘，同狼群争夺掉进水洞的胞衣，被虎匠乱箭射死。虎匠告诉她，大峡谷叫野狼谷，连老虎都不敢进去。
这头老虎住在楠木山的雪山洞，夜里出来觅食，被虎匠赶进了野狼谷。
她中了接生婆的计，差点丢掉小命，认为野狼谷的名字不吉利，回到多家要多牛按异音改成夜郎谷。多牛说老子哪天当上夜郎王，就把野狼谷改成夜郎谷。
多牛说这话时，正在镇江怀里吃奶的多筒，突然拉了一泡童子尿。
她把尿片洗净，晒干后，发现尿液留下的痕印像极了野狼谷。
眼看多筒能下地走路了，还不会叫人，她以为虎狼在水洞争夺多筒的胞衣，冲撞了洞神，再次向多牛提出改名的建议。接生婆说水洞是龙穴，多家有人封王才能改。
她问接生婆，多家要等多久，才有人封王？
接生婆说风水十年转一回，多久封王要看多家的造化。
她问多筒什么时候会叫人？
接生婆说多筒是龙子，开金口，至少要半甲子。
半甲子是多久？
三十载。
开金口，有法子改吗？
有，可惜命只有一条，没人愿用自己的阳寿换。
镇远跳河，多筒开口说话了。
她怀疑是镇远听了接生婆的鬼话，才做出这样不要命的选择。
她上接生婆家串门，始知接生婆在三年前就上吊自杀了。她思前想后，始终不得其解。这事直到多牛称王，夜郎与且兰结盟，多筒与思楠订婚。
她相思成病，扳着十指记数，才意识到自己大多筒十三岁。
在夜郎，男方大女方三十岁是老牛吃嫩草，女方大男方三岁就变成老虎吃腊肉了。
她不知大多筒十三岁，别人会叫成什么。
她犯病时，食欲全无，心里像着了火，浑身泛力。
多筒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拿虎奶喂她。她不想让多筒担心，虎奶都是硬咽的。虎奶似乎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她咽了半月虎奶，从鬼门关转回一口阳气，又慢慢忘记了年龄的差距。过去，她叫多筒哥，是多筒贵为王子，认小出于尊重。病愈后，她叫筒子哥，是真心觉得王子比自己强大，有依靠的安全感。
她不承认这层姐弟关系，是疯先生说她跟多筒有兄妹相。
她不怕自己比多筒大，若扣上兄妹相就与夫妻相绝缘了。
多筒是她带大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多筒就是自身的一部分。除了多筒，这辈子她无法想象自己还能爱上谁。她觉得多筒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守护神，认为这是老天可怜自己嫁不出去，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王子。
她把这个希望寄托在多牛的身上，甚至做好了当偏房的心理准备。可是，多牛称王后，似乎忘记了童养媳的承诺。她知道夜郎与且兰联姻，是中原战事不断升温，这把火随时有可能会烧到两国人的头上。面对这份难以割舍的感情，她本人也愿意做出让步。
多筒与思楠的婚事没谈成，她反而觉得有压力了。
B
猎棚是王府的腹地，府外有家丁把守，没通行证，外人根本进不来。她想揪出剪薜荔树的内鬼，带着满月连守两个晚上，结果鬼影没揪着一个，反把自己困得要死。她是个认死理的人，抓不到内鬼心里不踏实。为了达到目的，她决定白天休息，晚上抓鬼。
七夕那天，她心里惦记着多筒，白日无心入睡，正坐在床前试弹《离骚》的曲子，听见门外晒日头的满月嗯嗯哼了两声。她以为满月想方便，说今天筒子哥要来串门，你敢随地大小便，我就把你关起来，不给你吃东西，看你拿什么方便。
满月没吱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她侧耳听了一会，外边静悄悄的，没丁点动静。她以为满月跑外面方便去了，又埋头弹起琴。
满月方便突然变得爱干净了，她觉得有点意外。
满月什么都好调教，就是随地方便的毛病难改。
她心里一乐，潜伏在体内的困意，却沉沉压上眉睫。
她怕打瞌睡，见不到多筒，从竹围椅上站起身子，伸了一下懒腰。
不料，手指碰翻棚顶的灯油，里边掉下一节黄玉。
她在夜郎府见过不少造型怪异的玉器。但那些玉器都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东西，可以一一对号入座。这一节黄玉是条回头龙，布满凹凸不平的印纹，尾部少了一小节，不知是何原因造成的。面对这节无尾玉，她陷入更深的困惑。
她的情绪还沉浸在为多筒哥精心准备的琴律中。
她无法想象这节龙头玉的尾，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把黄玉放回棚顶的油灯里，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
风从窗缝钻进来，冷冰冰的。
她从衣橱里翻出羊毛巾围在脖子上，一股暧意立刻漫延到心里，只有踩着地面的脚板依旧有点冷。猎棚有点怪，七夕遇上大雨，夜里的凉意特别浓。
有人说牛郎与织女在银河的鹊桥相会，吸光了夜里的阳气。
她不信这种说法，却无法解释猎棚的凉意从何而来。
她叫满月进来捂脚，半晌没听见满月吱声。
满月上哪疯去了？
她心里嘀咕着，不放心靶场的盆景，正想出去看看。
一阵脚步由远而近，停在了猎棚门外。
她听到脚步声，心里乐得怦怦跳——
筒子哥来了！筒子哥终于来了！
在她的想象中，来猎棚串门的人，只有筒子哥的脚步，迈得如此从容不迫，而又富有乐感。筒子哥箭术好，不学琴真是太可惜了。她按住狂跳的心，才没冲过去开门。
她要等筒子哥打开这扇门，让筒子哥见到自己的弹琴的样子。
她轻拨琴弦，琴声应指响起，离骚的诗句，化成一串串音符。
她想展现自己的歌喉，还即兴哼起疯先生编的山歌。
嫁女若嫁夜郎西，脚板磨得辣兮兮。
三担干柴烧窝酒，牛郎织女归无期。
C
歌词中的夜郎西指龙溪口。
龙溪由北向南流入娘子河，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湾。
多牛把这里搞成排行，创下一月暴富的神话。
疯先生想提高自己看向的知名度，把一月暴富吹成一夜暴富。
龙溪口是风先生取的地名，已编进夜郎版图。
夜郎西是疯先生编的歌名，只在民间传唱，官方没承认。
疯先生说地名好有人传唱，不用拿书记摆样子。
风先生安排云儿做了《夜郎简史》记事处的女书记官，才封住疯先生没完没了的八卦嘴。云儿唱疯先生的山歌唱得多了，知道疯先生发牢骚是有原因的。
她接手管理《夜郎简史》的整编工作，觉得风先生改编《夜郎简史》，不用简书，用帛书，有点跟中原贵族风的嫌疑。
这种嫌疑如中原的版图一样有争议。
过去周朝一统天下，中原特指周朝统治的地盘。
后来，周朝统治下的诸侯通过战争不断扩大封地，中原一词也被诸侯国不断扩大。
眼下，称霸中原的强国有楚、魏、齐、秦、韩、赵、燕。
疯先生跳楼前留下遗言，说秦人雄居中原西方，有白虎星庇佑，迟早会夺取周朝天下。
云儿把疯先生的遗言编进《夜郎简史》，被风先生审改时删掉。
风先生说白虎五百年转世一次，周朝已过五百劫数。
云儿想为疯先生的遗言立传，说周朝变过天，劫数不能一起算，从犬戎灭周幽王算起，周平王立国才四百七十年。
风先生不想改口，说你那么相信疯先生，周史档先空着，等满五百年再补记。
云儿见风先生把话说死，不好再说什么。
她相信疯先生的遗言，是疯先生为人古板，从未说过胡话。
她向疯先生请教过天象的变数。
疯先生说看天象是看星数的变化，天上少一颗星，地上就会少一个人。
她数不清星数，看不懂疯先生说的天象。
但她相信星数跟人的命数一样，是有时间性的。
疯先生贪酒成性，生前对她说过不少醉话。
战国的命数血腥味浓，一般过不了三百年的劫数，如周室能过满五百年，一定是国都东迁沾了青龙光。她相信疯先生的醉话，是疯先生醒酒后，不承认自己说过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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