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主不以为忤：“父亲们老于世故，洞悉人性中根深蒂固的丑陋和弱点，他们自己能善加利用，却担心我们应付不来。家父告诉我，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诸神的世界，其中有两尊黑暗主神，人类万恶皆源于此。我们在设定程序时固然已远远避开，现在‘养在深宫’也是防止污染的一劳永逸的办法。因为我们有学习和变通的能力，而不论所学为何。”
“这恐怕不是上善之策，人类的精神世界无法割裂，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是一厢情愿的口号。您看看史前史，有多少荒谬的倒转：奸佞办了好事，善人却有恶行。鄙下的动机推动了社会前进，高尚的理想反而令历史兜转。一件事情十年间斥为倒行逆施，五百年后却惊其先知先觉————人类并不能操纵历史，假使我们老老实实承认历史是一个强健不息的生命体的话，那就是历史在操纵人类。”苏辰知道同时有五双“耳朵”在听每一个字，仿佛空气中充满了一眨不眨的眼睛，可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
“与君清谈，真是有趣。”东方之主眨了眨眼，“太极生两仪，阴阳不可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人类的品质恐怕也复如此。现在我们决定，赠于你‘联邦地球委员会之友’的称号。这并非什么公职，你是我们可以交流的最佳人选。”
苏辰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自己被从芸芸众生中选捡出来，也意味着会在一生的每一秒钟受到十倍于常人的‘关照’。
星球掌控者不是单纯不谙世事的神童，而是五个AI智能机器人化的掌控者。自己阻挠了星球掌控者，他们的‘关照’，个个会出自善意吗？
四周的肃杀之气，忽然浓重。
东方之主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复又开口：“人性善恶，既不可分，以我们之力，也当尽量扬善抑恶，尽人事以安天命————这天命，或许就是你所说操纵人类的历史。好在‘终战之战’中，人类在严酷环境下已养成清心寡欲，严于律己的习俗，民风俭朴知足。大乱以后继之以大治，史上莫不如此。不过大治之后，前事已忘，纲纪渐废，民风渐奢，又埋下新的大乱祸由。目下各地纷扰，郡县要求开放与外星通婚，一些未经历战争的外星球的奢靡风气也渐入地球。而尼比鲁只是被击退远遁，并未消灭。地球上的团结同心，也并非铁板一块......”
苏辰醵然一惊，又复一惊。刚才他只是忧心自己成为星球掌控者的‘宫廷侍讲’，笑谈间一言不慎而取辱。
现在看来，简直是直上庙堂，参与‘庙算’，一言不慎，不仅取祸，而且为害天下，这是首一惊。东方之主直言不讳，天下已生变机，外忧有一而内患又二。
民气已娇，有目共睹；但东方之主最后一句话，所指为何？
院长那虎视鹰扬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
“现在我们治下，有三类属民。一是地球人，二是归化的殖民者，三是智能机械。父亲们离开故土前安排天下时，人类占绝对地位。只是近百年来，情形大变。人类虽有进步，却日益依赖我们五个和各种机械之力，犹如襁褓中的婴儿依赖保姆，实质等于退步。殖民者蜂拥而入，带来各种新奇事物，让人类目迷五色，随波逐流。智能机械发展如飞，已渐有凌驾之势。而郡县议会，津津乐道于细枝末节，纷攘不休。要知道，民主只是水泥，要包裹两根钢筋，方可牢固。这两个内核，一是公义，二是自制自律精神。”
“如果公义是女神，民主只是女神身边婢女中最年轻漂亮的那个。民主只有百年风韵，公义却长存已久。如无公义，便全无是非善恶之分，民主只是全民暴力，合法侵凌。如无自律精神，人人耽于酒色，毫无廉耻之辨，肉欲横流，民主只是全民堕落，合法自绝。人权确保个人最后的心灵自由和尊严，即便罪犯亦然。这又使人性之恶，不能穷追尽除，总有喘息待机的角落。民主在中世纪后沿正确的道路日渐完善，基督教深入人心，令人保有原罪感，对主的敬畏和自律之心，是不可缺少的前提。离开基督文明世界，民主莫不走样。
“古罗马的历史，便是抽去这两个内核从而覆没的历史。今日之地球，难道真要步其后尘，走上荒淫颓废的道路？”
苏辰面色大变，不由肃然起敬。地球科学院在院长个人魅力影响下，普遍存在‘人类至上主义’。自己在刚刚得知全人类由五部AI智能机器人统领时，可以说颇不服气，‘人类至上’的余勇可贾，贸贸然搅了这趟混水，侥幸成功。
现在看来，完全不值得沾沾自喜，倒是人家大度，让了自己一招。星球掌控者既没有人类英雄末年的刚愎昏聩，在人类之中，真也是找不出来了！一念及此，苏辰羞得无地自容。
东方之主不动声色，听众的反应尽收眼底，徐徐续道：“固然令人类自弱其体，殖民者八面来风，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真正凶险的，是智能机械后来居上。”
苏辰猛然惊觉，星球掌控者是人类的领导者，站在人类角度点评智能机械，但他们本身，恰恰是智能机械！他们“内心”深处，终极立场是什么？
苏辰仿佛觉得自己是实验室里的兔子，别人正等着看试验结果呢。
就象第一次坐在这里时一样，冷汗涔涔而下，衣衫尽湿。
自己难道被对方的力场控制了吗？独立思考，周旋应对以探虚实的能力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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