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嬷嬷看着在寝房来回踱步、焦虑不安不知要做啥的李夫人，便问了多年以前便想问的一个问题。
杜嬷嬷问她：“夫人可曾后悔嫁给老爷。”
李夫人骤足。抬眼瞅了瞅她，右手一甩一屁股坐在炕椅上、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若说后悔，便是不曾相见；既已相见、又相知相爱，有啥好后悔的。
李夫人答氏、本名答答，祖上是从番邦逃难来中原的。原本是个破落户，在祖祖辈辈辛勤劳作下积攒了一些财富；李烨是土生土长的恭城人，祖上原本也是书香世家，只是到他这辈早已落寞。
李烨自幼发奋苦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进京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男子十五及冠便可娶妻，李家是穷户，他人长得不算高大、相貌马马虎虎过得去，但却也没姑娘主动倾心于他，他又一心扑在考取功名上，对婚事也不着急。时年腊月将至，李烨在家写了字画拿去镇上贩卖，只念这天公不作美，摆摊途中竟下起了小雪，路上行人纷纷行色匆匆往家归去；李烨看书入了迷，只待有位粗声粗气的女声出现在他摊前，他才忙地收拾起字画来。
“卖字的，你这字画咋卖。”
李烨头也不抬地只顾收拾字画，“天公不作美，这些字画都打湿了，姑娘若有喜欢的，尽快拿走一二就是。”
“那怎么行，这下着雪你还在摆摊，我哪能白拿你的东西，诺…”
一碇白晃晃的银子出现在李烨眼前，他抬起头来，眼神便定在了姑娘脸上；这女子声音虽粗，可长得是真好看。
“死贩子，你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睛挖了。”她身后杜青冲他凶道。
李烨这才察觉自己失态，忙朝着女子作楫赔不是；女子倒不恼他，放下银碇子拿起两幅字画便走了。
“姑娘，钱给多了。”
李烨的声音从后传来，女子回头朝他喊道：“下次再找我。”
自那以后，李烨逢集便去镇上摆摊，希望再遇到女子，好找零钱给她。说来也是巧，他第次来镇上集市摆摊总能遇到女子、且每次她都会在他摊前与他聊上几句。
他知道她叫：答答，镇心那个大园子就是她家；
她知道他叫：李烨，住在偏远的乡下。
李烨是独子，家中有年迈的老母亲，身体不算太好，因此李烨这些年来只是苦心读书，未曾去参加县里举办的院试。
答答曾问李烨风雪中还能坚持看书的动力是什么，李烨对她说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她又问他为何不去有所行动，他说：“我家母亲年迈体弱，若我夺得秀才，便要去省上参加乡试，若再夺得解元，便要去京城参加会试，我走了，母亲便没人照看了，功名虽重要，却没母亲重要。”
答答问：“你怎知你一定会夺得，要是考不过呢？”
李烨笑着摇了摇头，似在说：你放心，我一定考得过。他十多年寒窗苦读，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岂能连这点自信也没有。
李烨与答答，是寒门弟子与富家千金，纵有那初时的惊鸿一见，可李烨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对答答是心如止水般平静；可突然有一日，答答背着从简的包袱来到他家找他，让他娶她，理由是他若不娶她，她便要嫁给镇上同福镖局的大儿子做老婆了，镖师都是习武之人，野蛮粗鄙，她不喜欢。
李烨说：“穷酸书生更不适合你。”
答答可不管这样，言道：“谁让你收了我的聘礼，既然收了我的聘礼就该娶我。”
李烨纳闷，他何曾收过聘礼之类的东西；再说，聘礼不该是男方给女方的吗？
答答说：“对呀，所以我拿你两幅字画，就算是你给我的聘礼了。”
李烨无语，原来那碇沉甸甸的银子：是聘礼。只是如今那碇银子不知转手到哪家商户老板手中，他要上哪里去找呢？
找不到，这可怎么办，于是答答便在李烨家里住下了。
李母见李烨过了岁数还未娶妻生子本就着急，如今有长得好看的女子主动上门来，高兴的很，连忙为他们腾了房间。李烨是个有原则的人，现今他一无所有，可不想这样毁了她的清白，便躲到别处去了。
答答把他家当自己家住下：主动下地帮李母干农活的同时也把他们的小家收拾的井井有条，心里想着守着云开见明月，他就算是个铁石心肠，自己这样吃苦能干，还不能把他感动了。
答答没有守来李烨，守来了怒气冲冲前来寻她的双亲和她先前被定下的未婚夫。她私自跑到男人家住下，双亲已觉丢人现眼，如今还不肯跟他们回去，父母更觉脸上无光，连祖辈的人都被丢光了，便与她断了关系；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虽是个草莽武夫，但却是个明事理的，见答答态度如此坚决，便主动解了与她的婚约。
一时之间，答答便成了恭城有名的人物，大多都是埋汰她的。番邦女子本就强悍，答答也不同她们理论，抡起扫把便朝她们打去。
女儿心本就容易破碎，白天人多，答答是强忍着委屈；入了夜，李母睡去，身边空无一人，答答便顿觉更委屈，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在心里把李烨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越骂越不甘心，她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是为了什么要在这里受委屈.....
他既不喜欢我，我走就是了。心里这样想着，答答便止住哭泣收拾起衣裳来，来时本就没带啥细软，收拾起来也快，看了眼熟睡的李母，她心一横，便朝门口走去；刚打开屋门，眼泪又哗哗往下掉。
李烨正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口。见她打开门来，伸手递给她一支土掉牙的发钗。
“这是什么。”嘴上问着，答答手却很实诚地接过钗子。
“这是聘礼，若你不嫌弃收下它，便是我夫人了；往后，我会对夫人好的。”
“对我好有什么用，今日我可被七八个女人围着漫骂，从小到大我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夫人若觉得委屈难消，就打我一顿，我绝不还手的。”
“真的?”
“真的，我向夫人保证，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叫谁夫人，我可还没答应。”
月夜风高，情深意浓。
那夜“真的”二字为李烨奠定了他日后的家庭地位，人们时不时便会看到抡着扫把的答答在田地里追赶着李烨，把他从庄稼地里追打到屋里；偶尔在集市里李烨与前来买字画的女子多谈两句，便会被答答拿着扫把从街东追到街西，从街头追到街尾，然后被她拎着耳朵从集市一路回家去。
久而久之，答答便被人送了“母夜叉“的称号。
村里有妇人七嘴八舌地向李母告状，撺掇李母休掉答答；李母也学着答答抡起扫把朝她们打去。李烨心疼答答从前是个小姐、未曾干过粗活、每每她下地劳作时总抢着不让她干，她便抡起扫把一路把他从田里打回家里，她说：“你只管把心都放在读书考取功名上，家中之事不用你操心。”李母不是瞎子，哪能不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答答虽平日里欺负李烨欺负的厉害，可却不许外人欺负他，若有那七嘴八舌说李烨和李母坏话的，答答必定抡起扫把跑到那人家里去，扰得他们鸡飞狗跳的。久而久之，答答也就自学成了一套打人的手法。
她虽是个富家小姐，却并不娇惯，农活学得好、做得好，对李母也孝顺。没了后顾之忧，李烨一路从院试到乡试再到会试，均是傍首，并于南朝四十四年殿试中一甲第一名，称鼎元，殿试后便被授职翰林院修撰；这年李烨二十四岁，先皇爱其才，又因他在殿试途中有幸相识时任太子的皇宇甫，故于不久之后便被先皇封为太子少师，行走于东宫；后皇宇甫登基，李烨于南朝五十四年官至宰相。
李烨刚去京城参加殿试那会，恭城流言四起，皆因他中了状元之后并未及时返乡，众人都说他是自己在京城享福去了，又狠狠地把答答埋汰了一顿。答答一如既往地拿起扫把朝她们抡去；最开始，答答也心慌；后来，她收到了李烨从京城写来的信，信中他让她尽管安心地在家里等着，等他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会亲自回来接李母与她上京团聚。
答答便安了心。
这一等，便是一年。
一年后，李烨郁郁寡欢地回来：他不仅没在京城站稳脚跟，还得罪了不少朝廷命官，只因他曾在朝堂几度直言斥责宦官干政，讥讽权相谋私。宦官由来已久，权相门生众多，李烨便被排挤了。
用先帝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忒有些少年老成了；用外人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甚是迂腐，古板。也因他这直肠子性格，皇宇甫便把他下放到地方，以巡察之名收集贪官污吏的证据。第一站，李烨便来到了这遥远的恭城，颇有种借公探亲之意。
答答听后，当下收拾好行李，带着李母跟着李烨巡察去了。
李烨自幼由李母抚养长大，住在穷乡僻壤之地，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不谙官场之道，加上他这人也的确是有些直爽的过头；答答虽是女子，但从小并未养在深闺之中，常常跟着父辈在外跑生意，她为人又大方，对朋友极为真诚，最爱交那有才华的人。
刚到京城，答答便让李烨带着她去悉数拜访京中达官贵人，虽未饱读诗书，但那些年在李烨身边耳濡目染，答答倒也会引上一些名言典句，让人刮目相看；她为人豪爽、遇事也不怯场，礼仪之数又做得刚刚好，她又好客，经常在府上办些聚会，宴请一些贵人。席间，她必让李烨全程在场，看着、学着.....
久而久之，李烨也会了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处事也懂得变通，圆润地做起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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