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清月楼，伏念的房间门窗紧闭，敲了许久也无人回应，我有些在意，抬起一脚将门闩踹开。
伏念却不在，床褥整齐的没有一丝褶皱，屋内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他本来就不会武功，想要抓走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不过刚入城，这么快就有人认出我们来了吗？
不要慌，说不定他只是出去转了转，不要急，先找一找，不可自乱阵脚。
我懊恼的转身下楼，脚步匆匆，在楼梯上与人撞了个满怀，他惊呼一声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我拉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上来，拱手道：“多有得罪，还请公子包涵。”
身后的人吓了一跳，乌泱泱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我急着找伏念，抬脚就要继续往下走，却被两个灰衣男子拦住。
清月楼乃并州城数一数二的豪奢之所，能来这里的都是富家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多半是今日被我冲撞了心有不快。
往日我还有心情拉扯一番，此刻正心急如焚没有功夫同他在这些小事上计较，手抓着扶手，从楼梯的一侧一跃而下，引得堂下满厅惊呼。
那两个灰衣男子显然也是练家子，我才走两步，就又追上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
我的眼睛迅速四下望了一圈，发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朝我这边看来，好奇、嘲弄、猜忌、警惕……，伴着唇角翻飞出的窃窃私语，如无数根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而来刺在我身上。
有人倚着栏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小姑娘，外地来的吧，你知道你惹了谁吗？”
没有人关心事情本身，他们只期待着一个可以预见的结果。
并州的恶并没有驱除，认为仗势欺人很合理，要在强大的人面前是非不分屈从于权势，恶就会不断滋生、越滚越大。
我抬起头，望着站在楼梯上的那人道：“你想怎么样？”
他阴鸷一笑，眼露凶光：“长得倒还不错，这样吧，你在堂下给本公子拜个万福，我就饶了你。”
万福是过年的时候，孙辈给祖辈行的大礼，他摆明了想要羞辱我，好在众人面前维护他那可笑的尊严。
只可惜他挑错了人，本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好惹了？
我冷哼一声：“你这般丑陋，拜了你也入不了我家的祖坟，穿着衣服也没个人样儿，想找人套近乎也得看看物种。”
估计他蛮横霸道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怒火在胸中翻腾起伏，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像要爆炸的锅炉一样：“给本公子打断她的腿！”
这几个字眼我早就在元灿那里听腻了，非但没有威慑力，反而让我笑出声来，他以为自己被嘲笑了，越发的怒不可遏，夺过身边的人的长刀冲下楼来。
那两个灰衣男子见状，一左一右作势要将我擒住，好让这个笨拙的主子的刀能砍在我身上。
我脚步未动，只身形一闪，一手拎着一个领子，朝着那个蠢货扔了出去。
三人倒在地上，被压在身下的主子连声“哎哟”，引得哄堂大笑。
我不想纠缠，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出丑的一方时，转身就要离去，却见伏念从外面进来，映着满街的光辉，凉薄入骨的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到哪儿去？”
伏念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我见他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尚未问话，那蠢货又追了上来，大喝一声长刀对着我的后脑勺劈下。
袖箭一挡，兵刃相接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踉跄着震退数步，被赶来的侍从手忙脚乱的扶住才没摔倒。
蠢货在众人的嘲笑中环顾四周，恼羞成怒到了极致，又要张牙舞爪的冲上来，我有些不耐，正要出手，伏念上前一步，那蠢货似乎被伏念的气势吓到，竟神色一变突然怔住了，脸上的肉和他的双腿一起颤抖着：“你、你——今天就先放过你！”
回头一个眼神，那几个侍从架着他灰溜溜的绕开伏念从门口离开，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之中。
真笨，竟然会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吓成这个样子。
我有些得意，只是这份愉悦感才浮现出个苗头，就被周遭如潮水般涌来的视线刺痛了。
作壁上观者，都在试探，都在计算。
刀口没沾上血，谁又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对我们出手？
若是冲我来的，我一点都不怕，可我身边还有一个伏念，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身边没人看管，一会儿就准惹出事来。”赵慕青手持折扇盈盈一笑，我这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慕青与在座的熟人打过招呼后，示意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跟伏先生一起来的，眼睛这么大，却看见了伏先生，这会儿倒好意思问我。”
我拦下两人的路：“刚刚太过招摇，想必很多人都会好奇我俩的身份，此处不安全，换个地方吧。”
赵慕青显然早就有了打算：“并州城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赵府。”试探着伏念的反应，又道：“这些年来，名剑山庄不知收了多少请柬，难得伏先生得空，不知赵府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先生为座上宾。”
虽不知伏念有什么打算，但目前他的安危必须排在第一位，我不等他开口就先应下：“那是自然，伏先生此次来，就是喝喜酒的。”
伏念没有拒绝，抱着手臂悠然道：“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赵慕青喜不自胜：“伏先生肯来，赵氏一族荣幸之至。”
我舒了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这才松开，对伏念道：“你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伏念看我的表情，显然以为赵慕青是我故意安排来的，不由得有些心虚：“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找他有些事，对于你我可一个字都没提的。”
伏念也不想就此事跟我计较：“你刚走，他就来了，索性一起出来找你，没想到双方都扑了空。”
我挠挠头，想起被我踹了一脚的房门，有些尴尬：“等下记得赔钱，我把门踹坏了。”
伏念笑道：“哦？这么担心我？”
“无双可还在名剑山庄，我少不了还得再去一次，至少在此期间，你可不能出事，不然我八千两黄金岂不是白花了。”
赵慕青催促道：“别站在这里了，先回府，这里的事我等下派人来处理。”
我将袖箭重新塞到袖子里：“早上见阿爹也来了，他也在赵府？”
“明日兄长大婚，府上事务繁杂恐照顾不周，便请沉伯父歇在沧澜居。”赵慕青促狭的笑着：“你大哥和沉令风也在，要去请安吗？”
“那是自然，”手背随意拍了拍赵慕青的胸脯，我道：“我知道路，就此别过吧。”
赵慕青拉着我的手臂将我拽回来：“不急，我着人备了马，伏先生要去，自然也是到沧澜居的。”
我甩开他的手：“得了吧，你就是来监督我的。”
赵慕青折扇一转，将扇面的字画收成细线，眉眼微挑，风流婉转的看着我：“这可是我们赵氏一族的大事，可不能被你搅了。”
这话说的，好像麻烦事都是我惹出来的似的，明明是你们并州民风不良，先来找我麻烦的！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就听到门外一阵骤停的马蹄声，穿着赵府衣装的两位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赵慕青身边。
我率先走到其中一匹马跟前：“赵公子，来者是客，有劳你多走两步，我们在沧澜居等你。”
“客气什么，”赵慕青挑眉道：“沉二小姐还可以挑选一人同行，您看是谁更和您心意呢？”
我松松笑着，上下唇一碰，字正腔圆的丢出一个字：“滚！”
赵慕青风骚的摇着折扇：“没有这个选项，不如本公子纡尊降贵，和你共乘一匹。”
我尚未表态，一旁的伏念直勾勾的盯着我，义正言辞道：“我不会骑马。”
我：“？？？”
如此清白若仙人的人物，红口白牙的说什么瞎话呢，骗别人也就算了，这一路策马而来，他的骑术不比我差。
赵慕青看看伏念，又看看我，别有深意的弯着眼睛：“那伏先生就交给你了。”
我骑上马，伏念坐在我身后，双手自然的环住我的腰，他一说话，气息都软软的扑在耳尖：“平日里看你气势逼人，到了怀里，就这么小。”
我拉着缰绳驱马跟上赵慕青，质问问他：“你不是会骑马吗？”
“你和赵慕青本就有婚约，现在一起回去，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有道理，我竟把这茬给忘了，幸亏伏念替我留了个心眼。
“多谢啦！”
沧澜居是并州城中观海的绝佳之所，面靠繁华的主城，背临苍茫的大海，亭台如画，海面平波，堤隔桥连，水光与天色相连，无论是初日还是黄昏，都别有一番雅致。
我们刚入府中，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阿爹就来了。
一身古木色的玄纹天丝麻衫，头发整齐的束在黑色的玉冠之中，一双褐色的眼眸温和的掩下狂涛，肃穆的让人不敢直视，脸上虽有些皱纹，但身子却超出同龄人的健壮挺拔。
他有一柄巨沉无比的大刀，每日都要挥上千下，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大哥跟他性子很像，或许对他人还能宽松一二，但对自己绝对将标准提到了极致。
阿爹还是第一次对别人低头行礼，却仍有一股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稳重与傲气，他和伏念打过招呼，又回头看我一眼：“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是。”我不敢造次，低着头退了出去。
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沉令风，眉眼平和不张不扬。
他脸上鲜少有明显的表情，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在笑了。
“大哥呢？”
“在赵府，”沉令风抬起眼，“你怎么又来了？”
我用下巴示意里面的人：“跟伏先生一起来的。”
沉令风低着头捏着右手腕：“你什么时候会给别人当保镖了？”
我有些在意，拉起他的右手，从袖口露出的绷带很是扎眼：“你怎么受伤了？”
沉令风收回来藏到身后：“近日各门各派来的人不少，家主不希望你露面。”
“我弄清楚一些事情之后就回去了，绝不招惹是非。”我向他保证。
“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犹豫了一下，换成随意的口吻：“听当地的人说，凌风道长被害了，可有此事？”
“你认识他？”沉令风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被暗器伤到了要害，伤口上的毒又猛烈，已经过身了。”
在他言语的一瞬间，我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是许久的沉默，凌风道长的一言一行似乎还在眼前，站在海岸边的身影、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用木条挥舞出风华的剑气、以及他的那句：
“你应在九州二十四城，寻得一人，与你白头偕老。”
我抓着衣领，心脏似要碎掉了，这样的懊悔、这样的不甘、这样的痛恨，我明明已经尝过一次了。
可我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应该带他离开的。
重要之人，珍贵之人，为何要将他置身于不可知的危险之中？
“你怎么了？”沉令风察觉出我的异样。
我深吸了口气，抬起已然猩红的双眼：“谁动的手？谁要害他？”
沉令风摇摇头：“还不清楚。”
我强忍下喉头的哽咽，苍然一笑：“他什么时候出事的？”
沉令风凝眸细想：“从他受伤开始算，足有一个月了，半月前毒发身亡，药石无医。”
“半月前？”我惊了一下，“怎么会是半个月前？”
那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谁？
即便我不认得，难道赵慕青也会认错吗？
“我混入鬼城时见过他，距今尚不到半月，他怎么会——！”
沉令风十分笃定：“凌风道长受伤之后一直在王氏的照料下养伤，断不会到鬼城去的。”
答案不言而喻，有人假冒凌风道长，手段比我混进大荒泽时高明多了。
凌风道长的真实身份，我早就怀疑过的。
是黎溪！
怪不得两人的身形和气质如此相似，我竟是个傻子，连这么简单的伪装都没有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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