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响起的接通声显然让歹徒吓了一跳，本已经伸出想搭上易歆肩膀的手硬生生缩了回去。易歆的神经依旧如履薄冰，她继续维持着迅速但又不会超越身体极限的速度前行，将手机捧在耳边。对方温润磁性的声音惊人的陌生。易歆几乎是梦呓般地念出这几个字，像是一位刚刚痊愈的口吃患者。
“我马上到家了，你下来接我呗。”易歆竭力掩饰着颤抖的声弦。她知道，如果郑晟此刻对她的虚张声势不予理会，被拆穿发现没有救兵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方猛地怔了怔，口吻迅速冷峻了起来，低声应道：“好。”
易歆环顾四周，给出了几个关键的街道标识，顺势编造出了一套说辞。郑晟心领神会，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他不敢挂断电话，因此，从电话的另一头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他凌乱嘈杂的脚步，屋门开启和电梯呼应声。
易歆这辈子从来没觉得一个声音能如此地令人释然。她真想双腿瘫软坐在地上，可冰冷的现实依旧将她拴在悬崖边。
“五分钟。一定要等我，和我保持电话畅通。”
“好。”她立马回应。
易歆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了尾随者一番。提心吊胆这么久的跟踪对象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性。对方身形矮胖，五官凶煞丑陋，大概四十岁左右。她暗暗地为他的丑态和龌龊行径感到作呕，在心底将他啐了千百口。对方看到她回头，显然有些戒心，只是仍然尚未停下脚步，改为试探性地于她的身后左侧慢走。
“在？”郑晟的声音无比焦虑，只能从喘着粗气的声音感觉到他在奔跑。
“嗯。”
“在？”
“嗯。”
“在？”
“嗯……”
易歆不间断地响应着，一心只想拖延时间。她刚刚拨通了电话，显然产生了一定的震慑作用。她断定歹徒短时间内不敢逼近，只要郑晟到来后，大概率会识趣地离去。
“你到了是吧，我看到你了。”易歆逢场作戏，佯装向并不存在的人物挥了挥手。
“我到了。”
所幸，话音刚落，视网膜前渐渐清晰起一个熟悉又焦急的身形。易歆如临大赦地松了口气，松开了紧握的刀柄。身后的黑影发现有人照应后，立马掉头离去，顷刻间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果然不出所料，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对不起，我来迟了。”郑晟饱含歉意地说。他意味深长地望着不复存在的黑影，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向他怒斥了几句咒骂的话语。
“他听不见的。”易歆提醒。
她趔趄了两步，双腿终于软了下来，再也支撑不住地半扑进了郑晟的臂弯。郑晟稳稳接住了她急烈下坠的身躯，轻轻托举起她的双臂。
回想起刚刚的场景，易歆背后已经是粘腻的一层冷汗，极不舒服地粘滞在自己的皮肤和衣物间。她不敢设想如果郑晟不在附近——或者他根本不在的话，结果将会是什么下场。空无一人的街道路过一位骑行的中年妇女，随意轻佻地打量了二人几眼后，又自顾自地踩下了踏板。
易歆挣扎着想要站直，有些软绵无力的双腿出卖了她。脱险后，她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使得上力气，身子抖的像筛糠。
郑晟以浑厚的力道搀扶着易歆的右臂，将她拽到了一旁的路边长椅。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递给易歆：“报警吧。”
“报警？”
“说刚才的事，以及你怎么被跟踪的，嫌犯的身材特征。”
易歆微微摇头，把郑晟递给她的手机轻轻压了下去：“算了。”
“为什么说算了？”郑晟抢夺回手机，“你不打，我来。”
易歆皱着眉苦笑，鼻子上笑起时有细微的褶皱：“地方不会管这种事情的，毕竟没有产生什么恶劣影响。先不说抓不抓得住——即使抓住了，也是批评教育一顿，反而还会招致仇恨。”
她轻抿起嘴唇，薄凉地扬起嘴角：“难道我之前，没和你说过这番话吗？”
郑晟沉默了。他坐在冰凉的硬长椅上岔着腿，思绪陷入了迷茫。是了，报警又能做什么，无非是徒劳安慰义愤填庸的思绪罢了。他低弯下腰身，将胳膊肘立于大腿，头枕在手心之间，连续叹着气。易歆趁这个功夫，简单叙述了一下事件的前因始末，尽量让事情的严重程度降到最低。
“这还是在古平，竟然就出这种事情。”他紧紧绞着眉头，印堂间产生了一道深深的折痕。
“世事难料啊。”易歆感叹，“我本以为附近安全到至极，一直没有怀有戒心。不过也是我疏忽了，天色不早了还在外面逗留。”
郑晟说：“你什么时候开始信受害者有罪论了？”
易歆愣了一下。一阵急促的凉风掀起她的发丝，在空中纷乱地飘扬。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受害者有罪论——纯属子虚乌有。”
“只是，人们总是把意外全部归咎于受害者。久而久之，这种想法就潜移默化间地蒙蔽了脑海，连我有时候都不受控制地认为，事情出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经常告诫宽宥自己，任何危险的降临，并非为厄运，也并非我的错。错在歹徒，犯罪的恶人。”
郑晟没有回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双手紧紧交叉在一起，眉眼间尽现焦虑。
“你知道吗，现在我非常不放心你。”
易歆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丝微笑，讨好似地说：“在家里又没事，门窗都紧锁，谁也闯不进来。天马上就要全黑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两人肩并肩走回小区，街道此刻已经彻底空无一人。天色一片昏暗，远处隆隆的雷声预示着又一波雨势的到来。穹顶时不时划过一道明亮凄惨的闪电，短时间照耀点燃了整片天空。易歆不由得稍微加快了些步伐，紧紧和郑晟齐头并进。
刚踏进小区门口，易歆就能感觉豆大的冰凉雨珠飞速降落在了自己的手心。她快跑到单元门前的门廊底下，朝郑晟喊：“那我……先回去了。记得关好窗，要不然雨就漏进来了。”
她的声音晦涩暗哑，不时有沉默的间隙，及其匮乏底气。顷刻间，她的心中油然升腾起波涛汹涌般的委屈，和感动交织舞动为一体，相互纠葛作用着。她心中暗自责怪郑晟的淡漠无情，却又因为他的及时赶到而百感交集。
你怎么不来找我。
这么久了，你怎么没来找过我？
这句话就卡在易歆的嘴边，像是一块总是嚼不烂的多纤维肉，咽不下，也吐不出。郑晟对于易歆的口是心非早已宛若明镜般知晓。她的情绪此刻仿佛像是在崩溃坍塌的边缘游走，像是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要爆发的前兆。他无奈地长吁了口气，紧随着易歆的步伐走进了屋檐的遮蔽下。几乎是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来势汹涌磅礴。墨黑的云挤满了天空，冷漠的风凛冽地穿梭于阴沉的夜空。易歆见状，而是抬起僵硬的手臂刷下门禁卡。郑晟紧随她身后钻进了楼道大堂内。
雨势越来越密，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面和玻璃门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喧嚣的雨和风声嘶哑地怒吼着，携手谱写着一首凄厉的交响乐曲。易歆没有多过问，只能默默地按下电梯。期间，郑晟一脸严肃地立于易歆身侧，双臂交叉于胸前。
传来电梯到达的清脆声响，两人先后跨进电梯。伴随着电梯无声上行的是沉默的寂静，以及宛若地狱孤魂游荡徘徊的不安气息。两人如今的尴尬身份和前期的冷战宛若上下跳动的针砧提醒着易歆的神经，分别后第一次团聚的理由如此窘迫令她更加不安。懊丧像一位孜孜不倦的登山者在她的脑海中攀登，每一次坚定的脚步下是对于现实不堪的提醒和抨击。
易歆从很早就发现，两人不太需要用语言交流。最高级的沟通从来不借助语言这般低廉的媒介——而是凭借着敏捷的思维以及和对方的默契意念。两个人相处时间长了，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一颦一动间，就足矣推断出对方的所思所想。郑晟大部分时间如同掌握读心术般了解她的所思所想和心中困扰；而她，同样不难推敲出郑晟的心境。
唯独上次，她明显感觉到了一张两人意念沟通间凭空架起的屏障。也许是因为这，才造就了矛盾的开端。
任何关系难免会有摩擦和矛盾，而他们也从来不忌讳冲突，而是携手共同面对逆流而上。只要他在身边，易歆总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注入了自己的血管，使自己冰冷凝滞的血再一次热烈烈的烧了起来。而她始终缺乏的，是消弭这一屏障的勇气。
郑晟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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