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嘈杂纷乱的声音交织混合，像水流般源源不绝地灌入易歆的耳朵。她趴在桌子上侧着看向窗外，头轻轻地枕在臂弯之中。她时而抬起头环顾四周，时而惆怅般地低头。光影在玻璃窗上游弋，波点和金灿灿的明光交织混合成一道道弧线，宛若锦鲤在嬉戏。这是易歆从旧学校转到这个新学校的第一节课。
这一年对于所有人来说，绝非容易的一年。突如其来的瘟疫令全世界都陷入了慌乱，人们的生活属于停滞和囹圄状态。工厂暂时关闭，学校宣布停课，公路上再也没有了车流如织的景象，繁华的街道只剩下了清冷的路灯。易歆本来在江海就读，由于疫情的原因如今滞留在了古平，也随之留下常住了。
虽然学校重新开启，戴口罩的生活已然成了家常便饭。只是淡蓝色、带有医疗器械味道的口罩之下的一张张面孔——对易歆来说就更加陌生难认了。
作为一个较为内向的人，转学对她来说绝非易事。初来乍到这个充满文化底蕴和历史气息的城市，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惶然和不熟悉。新的学校，新的教学模式，新的气象。陌生的街道，陌生教室，以及陌生的老师同学。一切都是如此新鲜，也无所适从。
易歆环顾四周，片刻地望向嬉笑打闹的人群。除了几张面孔来自上节课有些眼熟，其他的每张面孔，都作为素昧谋面般陌生。
由于临近上课，易歆并不打算再重新头埋进臂弯。阳光拂过她乌黑发亮而微微卷曲的发丝，小巧端正的五官精致立体，配上她鹅蛋形的脸蛋和流线型十足的长发煞是协调好看。她的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极致的端庄和柔美感，同时因为被书香气渲染拥有着超脱出旁人非凡不俗的气质。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不会因为欣赏自己的美貌而常常投来的目光羞赧——但她从不以此为荣和炫耀的资本。相反，你偶尔会从她秀美的脸庞上捕捉到惧色和惶恐；以及无论再自信的微笑都难以隐匿的内敛和谨慎感。
周围喧嚣的聊天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去，指针指向八点四十五分。
伴随着“咯吱”的门响，又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进入了教室。只不过这次的面孔不再像这个教室其余的每张脸一样稚嫩青涩，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学生们用一种临近敬畏的姿态注视着他们今年的老师。在国际学校，中文课并非必修，也常常不怎么被重视。但这个老师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略微严肃但平和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全部视线和注意力移交至他身上。
“大家好。”他微微一笑，用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我是你们今年的中文老师，郑晟。记住，不是郑日成哦。”
台下轰然一片笑声。
“或者，你们可以叫我郑老师，老师也可以。”他微笑时，眼睛下方会泛起小小的褶皱。
“其实中文课……可能语文课，都一样，只是一种称呼而已。我私心并不喜欢这种称呼的方式，因为我觉得你们在课堂上需要学习的远远不止是怎么写好字，或者怎么读好一篇文章——你们应该学会鉴别、欣赏文学。细细品读，体验字里行间中文字特有的美或者情愫，哀伤的，忧愁的，或者喜悦的都好。你们擅长什么语言并不重要，你们也不需要擅长中文，但重要的是拥有一门能够令你品读体会到文学美好的语言。”
“即使没有，但你告诉我你能体会到文学的魅力，我觉得也无可厚非。”
“接下来，我会花点时间来认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在此之前……”郑晟的目光环绕扫视着教室：“我们班上今年有几个新生，对吗？”
易歆蜷缩着举起手。她一直不喜欢自我介绍。
但对方好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一般，略微停顿了一下说：“欢迎你们。我知道可能有些人不喜欢做自我介绍，所以今天就不难为大家了。”
易歆松了口气，紧攥的拳头微微放松。
“首先，”郑晟顿了顿，“很高兴大家选择了最高中文班。我知道大家的中文水平都不同——有些人的母语可能不是中文，但没有关系。在这里，我们应该给予每个人充分的包容。而且我相信你能够进这个班，基础水平一定不会差。”他和蔼地笑了笑。
“现在，我想做一个小活动来认识大家。”郑晟将一摞五颜六色的卡片分发到了每组桌子前：“我这里会给每个人一张卡片。在卡片上面，我希望你们写一些东西。在卡片的正中央，我希望你们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你希望被我称呼的名字。要大。”
“在名字的周围四个角，我希望你们写下你们的爱好、恐惧、希望今年在中文课实现的目标，以及擅长的东西。什么都可以。”
大家纷纷动笔，各自书写下自己心目中的文字。易歆拿起笔，先径直在卡片中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在左上角中写下了爱好。自己一直热爱哲学和阅读，这一点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随即，她又略微踌躇地写下了“公众演讲”在右上角，“提高写作水平”和“多学习新词汇”在卡片的两个下角。
“很好。”郑晟扫视着每个人的名牌，点了点头。
“每个人写的东西都不太一样啊，其实这样反而更好，说明大家的兴趣各不相同。”
“徐子旭。”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真是不错的名字。”
郑晟的视线转向易歆卡片的位置，微微顿了顿。他扬长了脖子试图看清易歆娟秀字体的内容，同样也点了点头。
“我发现有同学写下自己的恐惧是公众演讲——其实没关系。我理解每个人的长短处都不一样，有些人天生就很内向。我小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公众演讲，一站到台前就发怵……但实际上，年轻的时候丢脸往往比长大了丢脸要好的多。宁愿在你们这个年纪把所有的脸都丢尽了，也不要等我这么大的时候再丢脸。到时候，就真丢不起了。”
口罩下浮现出一片片笑脸。
他多大年纪了？看起来二十七八左右，不会超过三十，易歆心想着。作为老师而言，郑晟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年轻的了，却还能将课堂管理地如此井井有条，人也幽默风趣，实属不易。
“所以，不要害怕发言和问问题好嘛。”他望向易歆，冲她微微一笑：“名字很好听。”
“好，我们接下来做一个暖身活动，并不是为了考研你的绘画水平。”郑晟打开幻灯片，切换到带有文字问题的一页。
大屏幕上赫然呈现出这一行文字：如果在这个班上，你要带一个人去荒岛，你会带谁？请画出。
“对了，记得上台的时候顺便说一下自己叫什么。简短一点，让大家认识就好。”
易歆怔怔地凝视着屏幕上的这几行字，脑海中不禁陷入了深思。带一个人去荒岛？这个看似无厘头以及毫无意义的问题，其实最难回答。带谁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绘画出能让大家猜出的人物以及合理的解释。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很擅长画画。
“咱们班女生好少。”郑晟环顾了一下四周，感叹，“只有五个。”
“好了，思考完了吗？有自愿上台的同学吗？”
郑晟鼓励的眼光似乎投往了易歆的方向，她连忙低下头回避掉和他正面的视线接触，假装还在冥思苦想。
主动上台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偷偷心想。
“没有人愿意吗？”郑晟见许久无人响应，重复了一遍问话。
“我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划破明空。
“很好。”郑晟望着发言的那个女生笑了，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看来，眼睛里泛起淡淡的亮光。
“感谢孙怡冉同学的自告奋勇。”
易歆此时还不知道，孙怡冉算是学校的老生了，就算今年重新打乱分班也丝毫没有影响她出色的交际能力。只见她站起来时，周围传来了一片男生的叫好声。
“看来咱们班同学很热情啊。”郑晟喝了口热水壶里的水。
孙怡冉整理了一下衣服，径直走上白班前。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由于，她迅速拿起笔开始作画。孙怡冉作画时，眸子里闪烁的是坚毅和自信的光芒。白板上落下去的每一笔，都是如此的沉稳和铿锵有力。
渐渐的，一个Q版的卡通人物成型了。就算这是一个粗略的勾线，也依然能看出她扎实的美术功底。
底下的学生仰望着，纷纷扬长了脖子，眼神里絮满了羡慕。
“画的真好。”郑晟真诚地夸赞。
“是一位女生吗？”他问。
“啊……没错。”孙怡冉扭过头：“老师能猜出这是谁吗？我们班的。”
“女生就比较好猜了。这个人没有刘海和眼镜，所以应该不是易歆或者李曦睿。”郑晟仔细辨认着其余女生的外貌特征：“我猜，应该在许涵和舒添余之间。”
“应该是许涵。”王成宇举起了手插嘴道。
“的确。”学生们都议论。这两人平时最为要好，兴趣爱好相同：都酷爱美术和动漫，上课下课基本都形影不离。
“是许涵。”孙怡冉点头，“因为许涵吃的少，在荒岛上非常节约粮食，这样我们就不会饿死。还有……她会射箭，必要的时候可以捕捉岛上的猎物吃。”
台下哄堂大笑。
“我想的也是许涵。”郑晟满意地双手环胸，赞许地说：“非常棒的解释和绘画，孙怡冉同学给我们起了个好头。”
“那接下来你再点一个学生吧。”
孙怡冉顾盼着周遭，似乎拿不定主意。她的视线来回扫荡，最终停留在了易歆的位置。易歆就坐在前排靠中的桌子——又正好是一张新的面孔，想要不被注意着实有些困难。
“那就易歆吧。”孙怡冉说。
孙怡冉选择她属实在意料之外，易歆的心宛若顿时掉进了冰窟般冰冷成坨。她有些窘迫地干笑着走上台，踉跄间差点扫掉第一排同学的笔记本。她连忙赔着笑道歉，接过孙怡冉递来的马克笔，面对着白板的脑子陷入了空白。
该画谁？
许涵明确地将双手在身前比了个大叉，表示不想被选择的态度。其他的同学要么低头扣手或摆弄自己的文具；要么托着腮，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舒添余刚刚被绘画过了；此刻再选择她并不适合。
易歆初来乍到，除了刚刚几个发言的和坐在旁边的同学基本上一个都不认识，熟络就更算不上了。几位女生态度坚决明确表示不想被画，此刻也不好冒犯人家。至于其他的男生……恐怕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吧。
她在之前的学校就曾经被谣言困扰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愁云惨淡的经历她至今历历在目，此刻更不想重蹈覆辙。这个班级的人外向开放，想必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正抓耳挠腮之际，她突然灵机一动。
既然同学不能冒犯，那这个房间除了自己就只剩下……
一想到这里，她即刻着手下笔。眼一闭心一横，流畅的黑色线条即刻在白板上显现身影。她并没有学过美术和接受过相关方面的培训，画出来的作品和孙怡冉想比自然相形见绌。不过没关系，别人能认出来是什么就行。她安慰自己。
“这好像是个男生诶。”许涵开口。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徐子旭研究着。
看着这个简笔画身形越来越像自己，郑晟口罩下的脸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是老师吗？”舒添余终究恍然大悟，抢先回答。
“是老师！”更多的人开始附和，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对。”易歆迟疑着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虽然她预料到这个可能的结果，但她此刻还是尴尬地想钻进地缝里。她双手紧紧攥着，有些慌乱的接受着人们谐谑目光的洗礼。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每逢站在台上，观众的目光和注意力似乎总将她生吞活剥。
有男生开始起哄。易歆略带幽怨的眼神穿梭在人群中试图揪出起哄的带头者，但她知道就算找到也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郑晟的介入宛若湍急河流上的一根救命稻草，像一个人在濒临溺亡时突然发现的一块浮萍。
“你为什么要画老师呢？”他善意的眼光投向易歆，丝毫没有凛冽逼人的感觉。
“因为，”易歆拼命在脑海里搜刮着措辞：“因为……”
因为初来乍到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回答。
“因为老师阅历丰富，也学识渊博，和他在一起在荒岛上生存下来的概率更大。”易歆一本正经地胡诌道。
“好，也很好啊。”
易歆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忘了呼吸，她迅速在目光的注视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脸色因为难堪变得绯红，不过幸好在口罩的掩蔽下无人能察觉。
她不禁喜欢上了戴口罩的生活——对于社交恐惧症和内向患者来说十分友好。
这段小活动很快就告一段落了，易歆巴不得这件事情能立刻淡忘出人们的脑海。易歆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总是替自己尴尬。经常很多夜晚，一阖上眼满脑子全是之前的尴尬事迹，令自己抓耳挠腮难以入睡。
“好，时间不是很多了。”郑晟抬手看了眼手表：“那么这节课就暂时告一段落了。你们今天——其实是有作业的。”
一片不情愿的嘟囔声。
“不过在此之前，先加一下咱们班的交流群吧。有什么需要和问题的话，可以在群里讨论。”
一张二维码被投放在了屏幕上。易歆凑巧第一个扫码进入群聊，成为了群主。
“我把……群主给您？”群主的压力和责任令易歆害怕自己目前担任不起。
“好，麻烦了。”
“下节课之前，准备一个简单的口语展示，我想看一下你们每个人的口语能力。非常简短，一到两分钟就好。可以关于任何话题，或者关于你自己。”
“好了，下课。”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教材。
——
忙碌而平常的一天终于结束了。郑晟抬手看了看表。
对于郑晟来说，这样的生活再平凡不过了。自己的人生永远都是一成不变，无趣充满规律的钟摆，随着时间的滴答岁月就悄悄流逝了。而他的人生不过就三点一线，围绕着学校书店和家，周而复始地交替着。自己每天，也不过做着重复的工作，教授着同样的东西，只不过每年面对的学生总是一张张新面孔。
自从自己教书以来，这五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从家乡到海外，再辗转为了她回到古平。
郑晟对于新学生和学期的交替更迭没有任何看法，他也不在乎。对他来说，新的学期开始就像日出日落一样，再正常不过，丝毫没有新鲜感可言。而每年的学生，无非都大同小异，流露着纨绔子弟的气质，以及风轻云淡的课堂态度。
在这个学校，教授的东西相对简单，学生们也没有什么上进心。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升学的跳板，供自己在未来去国外留学的垫脚石而已。
自己当初来到这个地方也不是为了培养什么人才，单纯是因为学校开出的条件丰厚罢了。郑晟也从来没有期望过班上出现过什么好苗子，或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名校生的料。今年自己任教的这两个班，目前并没有给他什么惊喜。当然，第一节课而已，也看不出学生的实力和水准。
夕阳西斜，残阳如血。他凝望着同秋风挣扎搏斗的金黄色枯叶，踏上了回家的教师班车。
女友父母的空闲房子，也算是自己的家吧。
郑晟不止一次地期待自己能攒够钱凑齐自己看中的那个小楼盘的首付。感受着自己日渐赠长的年龄和父母方面的压力，郑晟感到焦急。他想早点立业成家，早点同女友结婚。可是面对她的多次暗示，女友似乎并没有这个方面的意思，总是搪塞了事。
但郑晟能从心底感受到，女友并不是不爱自己，只是没有动过结婚的心思。
毕竟这种事情，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命运的拐点，一条无法预测的不可回头路。
三年轰轰烈烈的爱情长跑，亲戚朋友眼中羡慕嫉妒的对象，此刻也变得平淡晦涩。当初的激情和心动已然荡然无存，随之的是令人厌恶的熟悉感。
有句话说的好。握老婆的手，如同左手握右手。可女友还没变成人妻，郑晟已经明确地感觉到握住她的手时的心情，总是像平静的海边般波澜不惊，掀不起一丝涟漪。
但似乎，女友还没有感受到这一点。
究竟是自己的怠慢，还是女友太过殷勤？
还是说，在自己心中短暂的热恋期已经过去，但在女友心中二人还能像从前一般对彼此从不厌烦，如胶似漆？
他打开手机，随之收到的是女友满屏的微信消息，还有一些学生的问题。他木然地点开每一条，尽数回复着她的短信轰炸。
说实话，郑晟并不总喜欢这样。起初，他喜欢女友的……热情，并引以为傲。毕竟被人在乎，往往是被重视的表现。像她的年纪，虽然和自己同年生，幼稚烂漫一些也无可厚非。可久而久之，当他忙碌于公事时没有来得及回复女友消息时她的不满，令他感到些许厌烦和不忿。郑晟渴望清净的生活。他希望背后的人是默默支持，甚至同他奋斗的形象，而不是因为自己短暂的疏忽就一味意气用事，甚至用冷战分手相威胁。
但总体来说，郑晟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
虽然没有金迷纸醉的奢华，但他依然有个温馨的避风港和还不错的女朋友，这对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来说已经远远足够了。
他不怎么渴求更多，也并没有期待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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